“感谢诸位来参加小女的文定宴。”
见时机差不多了, 裘恕站起身,笑着走到近前,“今日大喜, 我亦有一份贺礼要赠予妙漪。”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那枚象征着骑鹤馆的印鉴递向苏妙漪。
在座的一众行首都是老狐狸, 几乎在收到裘府文定宴的第一时间,便已了然裘恕与苏妙漪的用意。于他们而言, 只要苏妙漪破了在室女的身份,不会使凶相应验,他们自然懒得开罪裘恕。
所以此刻, 再无一人站出来反对。
苏妙漪的注意力顿时从容玠身上移开。
她盯着裘恕手里那枚印鉴, 一颗心难以控制地砰砰直跳。直到她伸出手, 将那印鉴攥进掌心……
霎时间, 仿佛有什么在身体里迸裂,炽热而滚烫的暖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烫得她眼底都有些泛红。
她知道, 这就是将野心变为现实的滋味。
一场文定宴结束后, 凌长风已是精疲力尽。
尽管和苏妙漪定亲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可容玠往哪儿阴恻恻地一坐,却时时刻刻都提醒着他,这不过是场做给外人看的戏。
再加上交际应酬也并非他所擅长,于是原本飘飘然的心情被一下拽回了谷底,叫他既清醒又疲惫。
反倒是苏妙漪, 从拿到骑鹤馆印鉴的那一刻, 她便像是整个人都活了回来,精神奕奕,眼笑眉舒。直到裘府的宾客都散尽后, 她还一个人坐在扶栏边,盯着手里的印鉴爱不释手。
“……至于么?”
凌长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抱着手臂往柱子上一靠,“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现在这幅模样,让我好像看见了我爹……他刚拿到这破东西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
苏妙漪朝他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凌长风摸摸鼻子,转移话题,“骑鹤馆这样的地位,怎么做的印鉴如此难看?你新得的那个貔貅印鉴,都甩它几条街……”
苏妙漪把玩着印鉴的动作微微一顿。
脑海中一闪而过容玠的脸孔,闪过在那间暗室内耳鬓厮磨的纠缠画面,然后立刻便被她弃如敝屣地甩了出去。
凌长风并不知道她一直用的貔貅印鉴是容玠送的,若是知道,恐怕打死他也不会说这句话了。
“这枚仙鹤印鉴象征着权力,其他印鉴能比么?”
苏妙漪扯下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将骑鹤馆的印鉴装进去,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荷包里的貔貅印鉴上。
“那你这个貔貅算什么?”
凌长风问道。
苏妙漪垂着眼没回答。
半晌,她忽而将荷包系带一扎,下定决心地站起身,“我们得搬家。”
凌长风一愣,“搬家?”
“对,今日就搬。”
“……”
“从前是因为初到汴京,手头不富裕。如今我已是一行之首、跻身骑鹤馆,还寄人篱下,这能说得过去么?”
苏妙漪言之凿凿,“所以一定要搬。”
能远离容玠,凌长风自是喜笑颜开,顿时又精神抖擞起来,“搬!现在就搬!不过……往哪儿搬?”
这对苏妙漪来说并不是一个问题。
虞汀兰和裘恕不止一次地说要给她换个住处,只是她之前一直懒得搬家,可现在却不能不搬了。
不过半日的功夫,苏妙漪便从裘恕之前准备的宅邸里挑了一个,并且执意按市面上的房价买了下来。
入夜时,一群不速之客来了容玠的住处。
“你们是裘家的人?”
遮云皱着眉拦在门口,“有何事?”
“我等奉老爷之命,替苏娘子收拾行李,乔迁新居。”
“乔迁……”
遮云愣住。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后便传来容玠微沉的嗓音,“让他们进来。”
遮云一惊,转头就见容玠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面容没入婆娑树影中,辨不清神情。
裘家的家仆们鱼贯而入,朝容玠见礼后,便径直朝次院走去。
然而下一刻,容玠却又叫住了他们,问道,“她搬去了何处?”
为首之人恭敬道,“在修业坊。”
“修业坊……”
容玠喃喃着重复了一遍,随即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修业坊是个极好的地段。
不过与他的住处却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他就知道……
暗室里那些鬼话都是假的,她根本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只会像只受了惊的狐狸一样躲起来,躲得远远的……
容玠唇角扯出一抹弧度,自嘲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一夜之间,容玠隔壁的次院便被搬空了。
一同送去修业坊的,除了苏妙漪、苏安安和凌长风的行李,还有文定宴当日所有宾客送进裘府的贺礼。
“这么多贺礼……”
苏安安眨眨眼,“姑姑,我们该放哪儿?”
“登记造册,先全部收进库房里。”
一听这话,凌长风立刻撸起衣袖,直奔放在所有贺礼最上头的那方匣盒。
苏妙漪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容玠送来的。
“他这送的是什么……”
凌长风一打开匣盒就傻眼了,随即嫌弃又鄙夷地从里头拿出一沓书函,“容氏公子、朝廷命官,出手这么寒酸?当初你们二人要成亲,我还送了个琉璃笔架呢……对了,那笔架后来去哪儿了?怎么没见你用过?”
“被砸碎了。”
苏妙漪随口答了一句,便将凌长风手中的书函接了过来。
“被谁?”
“容玠。”
凌长风反应了一会儿,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冷笑,“那他真是活该有今日。”
说话间,苏妙漪已经将匣盒里的书函一一拆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几封破信,又不能当银票使。还看得这么认真……”
凌长风酸溜溜地凑了过来。
苏妙漪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这是谏院的公文和奏报,全是知微堂的探子打听不到的朝政机密……”
凌长风一怔,从苏妙漪手中接过那些书函,翻看了几页,脸色也变了。
苏安安忽地想起什么,恍然大悟,“这是不是就跟当初知微堂刚开张时,他以容氏藏书楼为贺礼是一个意思!姑姑可以出租容氏的藏本赚钱,现在也能将这些奏报登在小报上卖……”
“想什么呢?”
凌长风直接在苏安安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姑姑都说了,这些是朝政机密,若是泄露出去,知微堂和容玠都落不着好!”
苏安安捂着脑门连连后退,悻悻地闭上了嘴。
凌长风皱眉,看向苏妙漪,“他祖父和父亲当年是如何获罪的,他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后果,现在送来这些是想做什么?想和你同归于尽?”
“……”
苏妙漪一声不吭地翻看着那些奏报,若有所思地转身回了屋子。
***
骑鹤馆被称为商行里的金銮殿,而骑鹤馆的印鉴,就好似文武百官上朝时手中拿着的笏板。有了这印鉴,苏妙漪终于可以在骑鹤馆内畅行无阻。
大堂里依旧候着不少小商铺的东家,大多都是来求见骑鹤馆诸位行首、伺机谈生意的。一群人见了苏妙漪进来,纷纷迎上来同她打招呼,一口一个“苏行首”。
苏妙漪心中藏着事,并没有表现得多热络,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后便径直往楼上走。谁想到还未走到拐角处,那些方才还朝她低头哈腰的东家们竟就开始议论起她来。
“如今骑鹤馆也是大不如前,越来越不讲究了,什么人都能分一杯羹……”
“是啊,从前想要进这骑鹤馆,那少说也要熬个三十多年。这苏妙漪年纪轻轻,才刚来汴京多久,凭什么就能和那些行首们平起平坐?”
“说到底不还是靠裘家……若没有裘恕这个总掌事,骑鹤馆空出来的位置怎么可能轮得到她?真是命好会投胎!”
“依我看,不是她会投胎,是她那个娘亲眼光长远,改嫁得好!”
苏妙漪静静地听着,直到听见他们提起虞汀兰,眼底才起了一丝波澜。
不过她也没打算同这些人理论,冷笑一声,便继续朝楼上走。
他们说的没错,她能跻身骑鹤馆,裘恕这个靠山功不可没。可她要做的,不仅仅是进骑鹤馆,她还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裘恕送她登云梯,她偏要将他推下去,叫他落进泥泞里。
除了要召集所有商行议事,骑鹤馆二楼的其他地方都有人把守,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苏妙漪将所有库房都转了个遍,才走到了最角落里那间存放各种文书账簿的禁室。
“苏行首第一日来骑鹤馆便要看账?”
禁室里的管事忍不住问苏妙漪。
苏妙漪笑道,“哪有做生意的人不爱看账?我资历浅,更应该多看看账簿,好好精进自身。”
管事不疑有他,主动将苏妙漪引到了书架前,同苏妙漪介绍起书架上堆叠的文书。
“朝廷每年都会给各个行会分派货单,骑鹤馆掌管所有行会的应役。这一排都是汴京商行与官府交接的文书,近十年的都在这儿了……”
苏妙漪跟在管事身后,一边听着,一边却在禁室内来回扫视着。
“那是什么地方?”
忽然注意到墙边有一扇上了锁的门,苏妙漪抬手一指,问道。
“那是杂物间,有些用不上的文书,和陈年账簿,好像都被扔在了里面。”
苏妙漪坐过去,掂起那门上挂着的黄铜六环锁,“既然是杂物间,为何还要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