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 日头高悬。
容玠踏入垂拱殿内时,文官们几乎已经到齐了,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交头接耳。
见容玠进来,众人不约而同转头看过来, 眼神各异,有些愤慨如刀子般, 有些则是幸灾乐祸地置身事外,至于与他对上视线后,还能体面颔首的, 不过寥寥几人。
容玠不卑不亢地走近, 在最后排站定。
今日廷议的文官们皆是五品以上, 着绯袍和紫袍, 而唯有他一人,穿着一袭格格不入的深绿色。
他如今是六品司谏,本没有入朝议政的资格。算起来, 今日还是他第一次面圣, 第一次入垂拱殿。
尽管是第一次, 但他又觉得殿内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因为从幼时起,便有人事无巨细地同他描述垂拱殿内廷议的情形……
高高在上的御案,四周的龙纹梁柱,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还有最前排摆放的三把太师椅, 两位次相已经落座在两侧, 而最中间那把高出一头的太师椅还空着。
容玠盯着那把太师椅看了好一会儿。
有那么一瞬,那空荡荡的太师椅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人穿着紫色官袍,鬓发微白, 精神矍铄,身边靠着一根龙头杖。似乎察觉到什么,那人转过头来,看见容玠的一刻,露出温和而慈爱的笑容,“玠儿,到祖父这儿来……”
容玠眉宇间难得闪过一丝恍惚。
然而下一刻,几声唤声就让他从幻想中倏然抽离。
“楼相。”
“楼相来了……”
容玠眼里的惘然瞬间消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余烬死灰。
垂拱殿内,不论是谏官还是御史,都纷纷转过身来,越过容玠朝他身后唤道,“楼相。”
“都到了?”
一道年迈而威严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容玠缓缓转过身。
殿门口,两道身穿紫色官袍的身影走了进来,最前面的正是首相楼岳。楼岳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步伐沉缓却不蹒跚,手里拄着的一根龙头杖更像是身份点缀,而非助益……
目光触及那根熟悉的龙头杖,容玠瞳孔缩紧,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漫溢而出。
楼岳的目光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容玠身上。
二人四目相对,容玠面无波澜,楼岳眯了眯眸子,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即又轻飘飘地移开。
“笃。笃。笃。”
龙头杖在地上敲击出的沉闷声响,像是落在容玠头顶的重锤,一下一下,将他心底的暴戾硬生生砸了出来。
楼岳径直从容玠身边越过,而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的,正是他的子婿——汴京府尹齐之远。
齐之远耸着肩、双手拢在袖袍中,松弛得不像是来上朝,更像是在市集中闲庭信步一般。此刻的他尚且预料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甚至兴味索然地打了个哈欠,瞥了容玠一眼。
那漫不经心的目光,仿佛就是在看一只随时能被碾死的蝼蚁……
“陛下到——”
內侍的声音传来。
垂拱殿内瞬间静下,众人连忙整肃衣冠,转身朝御案的方向俯身参拜。
身着赤色窄袖圆领袍的皇帝从殿侧走了出来,在内侍总管刘喜的搀扶下,走到御案前,缓缓落座,声音低弱,没什么气力,“诸卿平身。”
容玠抬眼,越过众臣望向坐在御案后的皇帝。
皇帝身形消瘦,两颊凹陷,脸色憔悴而灰败。尽管才刚年逾不惑,看着却比楼岳更像风烛残年、行将就木……
“前两日,朕的御案上一下堆了十数道弹劾奏疏。这么多年,御史台和谏院同时参一人的情形,朕还是头一次见……”
说着,皇帝咳了两声,目光在群臣中逡巡,“容玠何在?”
容玠低头,从群臣最后走了出来,“谏院容玠,参见陛下。”
殿内静了片刻。
皇帝迟迟没有出声,其他人自然也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容玠虽没有抬头,却能察觉到皇帝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身上,意味不明。
“陛下。”
最后竟是楼岳率先开口,打破了殿内沉寂。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扶着手里的龙头杖,朝皇帝道,“容玠的罪己书,中书省、谏院和御史台都已传阅过。想必在场诸位都是疑云满腹、不吐不快。依老臣看,不如今日就先听他们说一说?”
“……准。”
皇帝的一个“准”字话音刚落,御史台中最德高望重的贾中丞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舌锋如火、杀气腾腾地历数起了容玠的罪状。
“陛下,臣要弹劾,谏院右司谏容玠,其罪有三!”
“进奏院奏报为机密要政,容玠身为谏官,仅有整理阅览之责,无散布外泄之权!越权逾矩,恣意妄为,此为罪一也!”
“知微堂东家苏妙漪与容玠为结义兄妹,为官者,本应不举亲眷、不谋私利,可容玠非但不避嫌,还收受贿赂,让知微堂以进奏院奏报敛财牟利!徇私贪贿、勾结商户,此为罪二也!”
台谏官风闻奏事,个个都是铁齿铜牙,而这位中丞大人便是其中翘楚,朝中官员轻易不敢招惹,皆称他以三寸不烂之舌为兵刃,更甚刀剑!
而此刻,他句句锋利,直指容玠。
“至于罪三,也是三罪之中至关重要、贻害无穷的重罪!”
贾中丞转向容玠,严词厉色,“那就是冥顽不灵、怙过不悛!罪己书中丝毫不见悔过之意,甚至还以朋党之争诋毁同僚,为自己开脱,污台谏之名!”
顿了顿,贾中丞冷笑一声,“可笑老臣从前识人不清,在容玠初入谏院时,竟还以为他是百里挑一的后起之秀,没想到竟是害群之马、奸佞之辈!”
“识人不清”四个字一出,御案后的皇帝脸色顿时变了。
垂拱殿内的氛围霎时凝结,降至冰点。
御座下,俯首低眉的一众官员不由地相视几眼,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
朝中无人不知,容玠是皇帝破格录进谏院的,若说他贾庸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御史中丞识人不清,那又将亲自提拔容玠的皇帝置于何处?
这看似是在对容玠赤口毒舌,可话里话外何尝不是在点皇帝!
容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殿内众人的反应,眼睫一垂,掩去了眸中波澜。
皇帝似是动了气,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胸口起伏得已然有些剧烈。一旁的刘喜立刻端上茶水,皇帝饮了几口,半晌才缓过来,脸色青白地哑声道,“贾庸,你这话……是不是有些耸人听闻了……”
“陛下。”
贾中丞无所顾忌地朝皇帝拱手,义正辞严地扬声道,“容玠此人,持身不正、言清行浊,今日若不将他革职除名,便是寒了所有台谏同僚的心!若让臣与此等败德辱行之人共事,臣愿请辞!”
又是掷地有声的一句——
满殿皆惊。
而更令众人惊愕的是,贾中丞话音未落,御史台的人竟就像是商议好了似的,纷纷出列,不约而同地齐声附和,“臣愿请辞!”
紧接着,就连谏院里也有人附和起来。
声浪一浪盖过一浪,朝那道势单力薄的绿色身影袭去,气势汹汹、铺天盖地。
一时间,殿内其他朝臣竟是不由自主地对容玠生出些怜悯之情来。
要知道所谓廷议,通常是两派争论对辩,偶尔动嘴皮子不过瘾,甚至还有动拳脚的时候。
可像今日这般,台谏官们统一战线、群起而攻之,最后形成压倒性局面的,却还是头一回。
更荒唐的是,这千载难逢的阵仗,竟只是为了针对一个入京不过半年的六品司谏……
所有人心知肚明,但凡这六品司谏不叫容玠,都断断不会沦落到此刻的境地!
想到这儿,忍不住有人悄悄抬起头,打量站在殿前的容玠。
只一眼,便叫人心生感慨。
到底是出身宰辅名门,即便是到了此刻的境地,容玠竟还是平静地站在那儿,仿佛被台谏官联合弹劾的人不是他、而是无关紧要的旁人。
可实际上,容玠却远没有看上去那般淡定自若。此时此刻,他听着耳畔义愤填膺的喧嚷声,望着不远处靠在太师椅中双目微阖的楼岳,还有御座上病弱无言的皇帝,满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
当年,祖父和父亲也曾这样被逼至绝境么?
“……容玠。”
御座上,传来皇帝低哑的唤声。
容玠回过神,“陛下。”
皇帝看过来,嗓音里满是精疲力尽,“他们说的这些罪状,你可认?”
容玠垂眼,薄唇微启,一字一句道,“臣,无罪可认。”
话音既落,殿内一片哗然。
楼岳扶着自己的龙头杖,缓缓睁开了眼。
站在不远处的齐之远瞥见了楼岳的神情变化,稍一思忖,便站了出来。
他转头看向容玠,嗤笑道,“容司谏,中丞大人说了这么多,你便只有一句无罪可认?这是何意?是指你没有和知微堂暗通款曲,泄露朝政机密,一切都是御史台和谏院捕风捉影、蓄意陷害,还是在你眼里,将那些公文交给知微堂仅仅是你们容家的家事,与国政无关?”
容玠没有应答,只朝皇帝拱手道,“陛下,中丞大人方才说臣有三罪,现在臣亦有三问,想请教大人。”
“准。”
容玠侧身,对上怒目而视的贾中丞,“一问中丞大人,何为朝政机密。”
贾中丞蹙眉,只反应了一瞬,便对答如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胤疆域内,大事小事,都应经由进奏院先呈给陛下知悉!未得诏令、甚至连陛下都还不曾过目的,那便是朝政机密,怎能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