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神色隐在昏暗中模糊不清。
“你更喜欢他那样的人……我早就知道……”
他喃喃了几句,又陷入沉默。
有生以来,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 憎恶自己的孤僻,憎恶自己的阴郁, 憎恶自己那甩也甩不掉的清高和傲慢,憎恶自己从来不是最适合苏妙漪的那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 容玠俯下身来,握住苏妙漪的手,贴向自己的脸。
他动了动唇, 嘶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妥协和卑微, “你若真喜欢, 我也不是做不到……我可以试着少些心眼、开朗些, 我也可以跃马扬鞭,可以意气高昂……可以做你的刀剑,你的马前卒, 对你无所不依、言听计从……”
苏妙漪直勾勾地看向他, “那现在放我出去。”
“……”
“看, 你根本做不到。”
顿了顿,苏妙漪垂眼,平心静气道,“容玠,如今我只庆幸, 庆幸你当初逃了婚, 放过了我。否则就算结发合卺,你我也只会成为一双反目成仇的怨侣……”
容玠难得红了眼,他忽地欺身压下来, 一手落在了她的腰间,一手死死箍住了她的肩,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的肩胛骨都捏碎,一字一句,“苏、妙、漪,你就非要用这些话激怒我?你就不怕我……”
“有胆量你就试试。”
苏妙漪忽而抬眼,对上容玠那双已然泛起暗红的眸子。
那攥在她腰间的手掌抚了上来,苏妙漪掀唇冷笑,“你也想尝尝被我恨之入骨的滋味吗?”
“……”
僵持了半晌,容玠才缓缓松开手,直起身,神色木然地将苏妙漪身前松散的衣带又系了回去。
他沉默着离开软榻,走到角落点燃了一支香,插在熏炉中。
白烟袅袅,苏妙漪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模糊。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留下一句“定亲宴之前放我出去,我说过的话就还算数”,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
裘府的人在汴京城内城外寻了一整日,都没能找到苏妙漪。到了天黑时还不见人,虞汀兰意识到这件事藏不住了,让裘恕亲自去找了一趟齐之远。于是汴京府的衙役们也在城里兴师动众地搜寻起来,连六街三市的百姓们都被惊动了。
眼看着外头闹得天翻地覆,遮云做贼心虚,右眼皮跳得厉害。
容玠已经在屋内待了一整日没出来。
遮云思忖再三,还是从厨房里端了些饭食,敲开了主屋的门,“公子,你已经一整日滴米未进了,还是多少用些吧……”
屋内只有书案边点了一盏灯,可容玠人却不在书案后,而是靠在暗处的躺椅上,双眼微阖,薄唇紧抿,深深浅浅的烛影投落在他容长的面颊上,模糊了他的神情,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
“公子?”
遮云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直到走近了才注意到容玠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勾缠着一截烟紫色的缎带,此刻他虽闭着眼,可手指却在轻动,指腹在那缎带上轻轻摩挲着。
想起苏妙漪昨夜被带过来时穿着的寝衣,遮云大惊失色,差点不敢再看那缎带一眼,可很快他就发现那不过是苏妙漪系在发间的发带而已。
……原是他想多了。
公子这次行事虽荒唐了些,可他到底不是那种下三滥的无耻之徒。
“裘府是何情形?”
容玠闭着眼,启唇问道。
遮云一五一十答道,“一团糟,裘恕已经去找齐之远,整个汴京府的衙役都在寻苏娘子。若明日一早还不见人,怕是会闹得更加不可收场……”
“……”
容玠唇角抿得更紧。
他不吭声,遮云也不敢随意开口。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容玠才低低地问了一声,“我是该留下她,还是放了她?”
遮云摸不清这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他悄悄侧头,打量了一眼容玠的神情,才试探地劝说道,“公子,汴京府的衙役也不是吃素的,等到了明日,定是能循着蛛丝马迹,查到公子头上。若是被那齐之远、被楼岳捉住把柄,公子这些时日的苦心经营便付诸东流了……说不好,还会因为这间暗室,牵扯出端王殿下来,那就更是大祸临头……”
容玠将这些话听在耳里,可脑子里回想的,却是暗室里苏妙漪那一声声清醒而冷静的威胁。
「容玠,你该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凌长风的确比你好太多……至少他永远不会妄图掌控我。」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放我出去,今日在这间密室里发生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容玠摩挲着指间的发带,朝后仰去,将那躺椅也压得前后轻晃。
与此同时,他指间拈着的发带也飘动起来。
容玠动了动唇,“再过一个时辰,放她走。”
遮云神色一喜,松了一大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见容玠挥了挥手,只能如释重负地退下。
待屋门阖上,烛火被吹熄,容玠才将那烟紫色的缎带搭在自己双眼上,仰身朝后靠去。躺椅轻晃,他却仿佛坠进万丈深渊里。
“容九安,就当是你的报应……”
随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那缎带上也晕开些深色痕迹。
***
暗室内。
苏妙漪再次醒来时,脑子比之前更加混沌了。她缓了好一会,才回忆起自己身在何处,和之前发生过的种种。
苏妙漪想起来了,容玠临走时又燃了迷香,所以她很快就昏了过去,根本不知道容玠是如何离开的,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不知定亲宴的吉时有没有过。
苏妙漪咬咬牙,起身下榻,先是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救命,得不到丝毫回应后,又不甘心地在暗室里到处搜寻离开的机关。
书架、书案、屏风……
暗室内的陈设都被她仔仔细细摸排了个便,包括墙壁上的每个砖块,然而毫无所获。
苏妙漪懊恼地坐回榻上,只恨自己不爱看那些机关术的古籍。
正当她心灰意冷时,暗室的地下竟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苏妙漪一愣。
这动静,若非地动,那便是有人在外头发动机关了……
她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地循着动静找到了那缓缓陷下去的地砖。
地砖陷下,一个漆黑无光、狭窄逼仄的暗道显现。
苏妙漪什么也顾不得了,端起桌上的烛台,将裙摆一提,便想要走下暗道。然而下一刻,就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卡在暗道出口,堵死了去路。
来人一抬头,撞上苏妙漪的视线。
二人面面相觑,同时变了脸色——
“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是你?!”
片刻后,来找容玠的端王坐在暗室里,朝披头散发、只穿了一身纱裙的苏妙漪扫了一眼,便飞快地收回视线,脸色铁青。
“是容玠把你困在这儿的?”
端王语气不善地问道。
苏妙漪有所迟疑,没有贸然应声。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端王早就将一切都串了起来,气得咬牙切齿,“齐之远和裘恕为了找你,都快把汴京城翻过来了,他竟将你困在这儿!好一个容、九、安!”
一听这话,苏妙漪那双狡黠的桃花眸倏然一亮。
就如同攀上了水中浮木、救命稻草,她蓦地上前,在端王面前伏身跪拜,“求端王殿下放民女出去!”
端王沉着脸,刚要随口应下,却忽然意识到什么,蹙眉转向苏妙漪,“你知道我的身份?”
苏妙漪低眉敛目,“民女也是刚刚知晓。”
眼前此人是六合居之主,在临安时便与容玠交情匪浅。而来了汴京,竟连容玠的暗室都熟门熟路。那么很有可能,这间暗室原本就是为了密会此人所用!
值得容玠投靠的人,定是位高权重。可端看此人的年纪,却不像是哪位声势煊赫的权臣,那最有可能的,就是某一位皇子。
如今在汴京,与眼前之人差不多年纪的皇子唯有二人,一个是梁王,另一个是端王。容玠与楼家势如水火,绝不可能与楼家支持的梁王有瓜葛,所以端王的身份不言自明。
“果然是个聪明人……”
端王意味不明地看了苏妙漪一眼,却没有立刻应答她的请求,而是踱步到桌边坐下,思忖片刻后改了口,“九安是本王的幕僚,他既将你困在此处,就自有他的道理。本王要是贸然将你带出去,惹了什么乱子,岂不是会叫九安心生怨怼、记恨本王?得不偿失的事,本王不做。”
苏妙漪一下就听出端王的意图,明人不说暗话,她直截了当地,“朝堂上,容玠能为殿下做的事,民女代替不了。然而离了朝堂,总有些事是容玠鞭长莫及,可民女却手到擒来。”
端王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譬如?”
“譬如,跻身骑鹤馆。”
苏妙漪眼睫微垂,“民女知道,汴京各大商行一直在私下贿赂朝臣,而源头就在骑鹤馆。若今日殿下带民女离开这暗室,民女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将在骑鹤馆搜集到的证据尽数献给殿下。”
“这桩公案势必会将裘恕牵扯进来。他是你的继父,又与你母亲情深意笃,你当真下得了手?”
苏妙漪低着头,扯了扯唇,义正辞严道,“为国锄奸,理所应当。”
端王唇畔的笑意更深,起身将暗室的出口打开,回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苏妙漪,“再不走,怕是就要错过你的定亲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