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28章
    也不知为何, 这群山匪像是没有主见似的,对容玠说的话无一不从。
    他们放走了车夫和墨庄叶老板,却把苏妙漪又捆了起来, 还特意用根不足三尺长的绳子把她和容玠拴在了一起,就为了满足容玠那句“寸步不离”。
    山匪们带着搜刮完的财宝和容玠、苏妙漪二人, 朝荒山野岭里撤去。
    苏妙漪被缚着双手,亦步亦趋跟在容玠身后时, 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好心给容玠防身的利器,嘱咐他想办法脱身,他竟恩将仇报, 拖着她一起下水?!
    苏妙漪蓦地抬眼, 死死盯着前头心宽意适、闲庭信步似的容玠, 忍无可忍地上前两步。
    “我需要一个解释……”
    苏妙漪瞋目切齿。
    容玠目不斜视, “什么解释?”
    见他装傻,苏妙漪险些将牙咬碎,又恨恨地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为什么一开始舍身救我, 要山匪放我走?”
    “因为你害怕。”
    “……那为什么后来又反悔?!”
    容玠侧眸看她, 沉吟片刻才启唇道,“因为我害怕。”
    “……”
    苏妙漪呆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瞪着容玠离开的背影。
    直到拴连着他们二人的那根麻绳被绷紧,苏妙漪才被那力道带得踉跄一步,浑浑噩噩地任由容玠拖着她往前走。
    天色昏沉, 日夜难分, 前路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繁枝乱叶和峰峦峭壁勾勒出锋利而狰狞的暗影,伴随着阵阵号哭似的风声和喈喈鸟鸣,惹得人惶惶不安。
    山匪们竟也停了下来, 不再继续往前,而是选择在途径的一处破庙里歇脚。
    苏妙漪和容玠二人被拴在一起,只能背靠着同一根梁柱席地而坐。
    始终没听到苏妙漪的声音,容玠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蔫头耷脑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胳膊里,安静地有些不寻常。
    容玠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喝水的山匪头子。
    那山匪头子动作一顿,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水囊,干咳两声走过来,将水囊递给容玠。
    容玠回身,碰了碰苏妙漪的胳膊。
    苏妙漪偏头看了一眼那递到自己眼前的水囊,连搭理都没搭理容玠,又将脸埋了回去。
    容玠微微皱眉。
    见他们二人都没有要喝水的意思,山匪头子弯下腰,刚要将水囊拿回去,却见容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动作顿时一僵,面色讪讪地收回手,转身走开。
    入了夜,庙外夜色浓沉,冷风呼啸。山匪们抵上了庙门,在庙里生起了火,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烤肉,还拿了两串过来,给容玠和苏妙漪。
    苏妙漪埋着头,原本还是不想接的,可空空如也的肚子却是发出了几声抗议。
    “……”
    她只能抬起头,从容玠手里接过了烤串。
    此刻她已没了最初的恼恨,像是连肝火都懒得动了,一脸麻木地咬着那硬邦邦的吃食,想象那是被烤熟的容玠。
    见她这幅模样,容玠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
    山匪们吃饱喝足,便各自睡去。
    在一片酣睡声里,苏妙漪却是睁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破败的庙顶发怔。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坐直身,推了推身后闭眼小憩的容玠,声音压得极低,“……容玠。”
    容玠睁开眼,却没作声。
    “你与鳝尾帮,是不是有些交情?”
    苏妙漪不敢吵醒睡着的山匪,于是又朝容玠的方向凑了凑,紧挨着他,自顾自地分析道,“我爹曾经因为你的那枚童子坠,从鳝尾帮手下逃过一劫,所以他们定是护着你的,你有没有办法能找到他们……”
    容玠眸光微动,终于转头看向苏妙漪,“我被捆成这样,如何去找?”
    苏妙漪噎了噎,“罢了。这群人在哀岷山劫财,便是在太岁头上动土。鳝尾帮定不会放过他们,说不定待会就得了风声,自己找过来了……”
    见容玠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苏妙漪咬咬牙,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不是神童吗天才吗?脑子是拿来当摆设的?一点也不转啊!”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朝他摊开手,恶狠狠地,“还有,把我的妆刀还给我。”
    容玠从袖中拿出那妆刀,放回苏妙漪手里,忽地问道,“苏妙漪,你很怕死吗?”
    “?”
    苏妙漪被容玠这惊人之语定住了,错愕地抬眼,“不然呢?”
    容玠眼眸微垂,静静地看她。
    苏妙漪一脸莫名,瞪圆了眼,“我当然怕死了。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有那么多心愿未了,我要出书出小报,赚足够多的银子,我要把知微堂开到大江南北,我还要让自己的名字登上当朝的商户榜首位……这些只有我活着才能做到!”
    容玠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意味不明,“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荣华富贵。”
    苏妙漪被他这一声嗤笑惹恼,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富与贵,人之所欲也。我堂堂正正地经商求财,怎么就低劣不堪,为人所不齿了?有了银钱和地位,我,还有苏积玉和苏安安才能活得如意自在……”
    不远处的山匪在睡梦中发出啧啧呓声,苏妙漪蓦地顿住话音。
    待那人没了动静,她才冷笑一声,继续道,“也对。容府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你这种出身的人根本不会懂。”
    “的确,你想要的容府都有。可是苏妙漪……”
    容玠半搭着眼帘看她,声音轻飘飘的,“你当真觉得我活得自在吗?”
    苏妙漪一愣。
    她第一反应是想像寻常那样反唇相讥,可一抬眼,目光恰好落在容玠被月色照亮的半边侧脸上。
    那清隽面容像是覆了一层缓缓流动的薄雾,时而聚合,时而散开。聚合时,森冷而沉凝,蕴积着一团阴鸷;疏散时,又厌倦而茫然,了无生机。
    这样的容玠,太陌生了……
    无论是从前在娄县,还是到了临安城重逢,苏妙漪一直觉得,容玠不过是性子冷僻罢了。
    可此刻这一眼,却叫她有些心惊。
    就好像是窥见了那清冷皮囊下的疮孔……
    而她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容玠。
    苏妙漪忽然不敢再看他,蓦地收回视线,喃喃道,“你不自在、不如意,是你的问题。若我有容氏的富贵,我一定自在……”
    许是更深人静,叫人失了防备之心。容玠也懒得再遮掩自己的真实面目,他凉薄而嘲讽地移开视线,启唇道。
    “那是你还不了解容氏。若你知道容氏的花团锦簇下尽是未寒的尸骨和蠕蠕而动的蠹虫……你还能自在得起来么?”
    苏妙漪被容玠的描述恶心了一下,忍不住皱皱眉,可嘴上却仍是不服输,“若是没了表面的花团锦簇,岂不是更不自在?”
    容玠终于失去了和她谈话的耐性,双眼微阖,不再说话。
    可苏妙漪却无端被勾起了些心事,她闷闷不乐地仰起头,一轮缺月刚刚好悬坠在那破陋的窗格里。
    难得的,苏妙漪竟也久违地生出一丝倾诉欲。
    “容玠,我从来没和你提过我的娘亲吧。”
    她望着天上的缺月,轻声道,“当年我们一家也住在临安城,那时候我爹还是个刀笔吏。他性子直一根筋,遇事不会转圜,很快就得罪了人,官职也丢了,只能靠卖字画谋生。可他只是个被罢免的刀笔吏,又不是什么文坛大家,那手字画能卖几个钱?”
    黑暗中,容玠又一次睁开了眼,眸底一片清明。
    “苏家家底薄,很快便耗尽了积蓄,连原先的宅子都只能变卖了,住进了更小更破的夯土房……我娘从前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压根没受过这种苦,那段日子,她几乎每天都要和我爹争吵。再后来,她便跟一个汴京来的、只有一面之缘的字画商人跑了……”
    容玠神色微顿,转头去看苏妙漪。
    察觉到到他的视线,苏妙漪扯扯唇角,“对,你没听错。她丢下我爹和我,就这么跑了,去过她飞黄腾达的好日子了……”
    她转头对上容玠的眼神,平静的口吻里带着一丝偏执,“所以容玠,别跟我提富贵背后是什么污秽腌臜,我不在意。我只知道,若我从前便有万贯家财、富比王侯,那我娘就一定不会离开。钱财未必能给人快乐,但至少能阻止人失去更多。”
    容玠默然不语,眼神里却多了些什么。
    半晌,他才问道,“这些话,为什么以前不说。”
    苏家的旧事,她的童年过往,为什么在娄县时,不肯告诉谈婚论嫁的卫玠,如今却对容玠畅所欲言。
    苏妙漪怔了怔,收回视线,“我怕我的心上人嫌我市侩。”
    “……”
    二人都不再言语。
    破庙内恢复了一片死寂。这一次,却是容玠心烦意乱,再也没了睡意。
    窗外的不圆之月洒下凄清惨白的月辉,将围靠在梁柱边的两道身影投在地面上。
    容玠一垂眼,就看见了地上的两道影子。月光将影子间的距离拉得极近,就好像他们二人重叠在了一起,是前所未有的亲密与靠近……
    虽然只是影子而已。
    但似乎又不止是影子。
    容玠盯着那影子有些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他肩上忽地一沉。
    容玠愣了愣,偏过头,只见苏妙漪竟是已经没心没肺地睡着了,她的侧脸靠在了他的肩上,那头微乱的青丝也落在他颈侧,发梢随着微风来回轻扫,带起一丝酥痒。
    “……”
    容玠眼里不着痕迹地翻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