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月台的门被一下推开。
凌长风着急地走进来, 四处张望,一抬眼,刚好看见苏妙漪迎风站在屋顶上。他大惊失色, 刚要高声嚷嚷,却忽然看清了那张桃花面上笑逐颜开、春风得意的神情, 在松风苑留下的阴霾竟不知何时一扫而空。
“……”
凌长风的话音顿时堵在喉口。
而当目光一转,看见苏妙漪身边坐着的容玠时, 那未发出来的声音就好像化作了一根鱼刺,不仅卡在喉口,还扎进了肉里, 不上不下, 疼得他浑身难受。
“少爷, 楼下的店小二说东家借了个梯子, 约莫是上了屋顶……”
祝襄姗姗来迟,等到了凌长风身后,顺着他的视线一看, 才噤了声。
凌长风定定地望着楼上重新振作的苏妙漪, 眼里既有失落, 也有苦闷,更多的却是迷茫,“祝叔,为什么容玠一来,苏妙漪就开心了?”
“……”
“从前在娄县的时候就是如此。容玠没出现的时候, 她与我、与其他人都能谈笑风生。可自从有了容玠, 她眼里就只有容玠,只会对容玠笑。”
凌长风有些心灰意冷,“祝叔, 是不是人不对,做什么都不对,哪怕我再怎么全心全意,也抵不过容玠的一个眼神?这就不是一场公平的竞艺,我注定赢不了,是不是?”
身后静了许久,就在凌长风以为祝襄不会回答时,他却出声了,“少爷,若是一个人努力的方向错了,那自然是事倍功半,比旁人格外辛苦些。”
凌长风怔了怔,回头看向祝襄。
祝襄走上前,看向屋顶上的苏妙漪,低声问道,“东家虽然年纪小,可已经是知微堂的掌事人,等她处理和应对的事太多太杂。我相信,她如今一定无暇去想风花雪月、男女情爱一事。”
凌长风不解,“你的意思是?”
“东家之所以对容大公子笑,是因为容大公子能真真切切地襄助她,不论是权势、钱财、还是学识,容大公子总能在东家需要的时候,给她最想要的。可少爷你呢?目前你哪样都做不到,又如何能让东家展颜?”
凌长风哑口无言,一颗心被打击得稀碎,“……祝叔,你到底是哪头的?!”
祝襄不卑不亢,“我只是想为少爷指一条明路。若非要与容大公子相争,那至少得有一样胜过他,能为东家分忧。”
凌长风咬紧了牙根,“开什么玩笑,他家三朝宰辅,藏书阁里的书比我吃过的盐还多!学识,这种我都没有的东西,怎么和他比?至于权势,他如今都已经入朝为官了,我算哪根葱……”
“钱财。”
祝襄郑重其事地重复道,“少爷,所以你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凌长风眉毛都吊了起来,“祝叔,你还当我是从前的凌大少爷吗?爹娘留给我的那些家业都已经姓裘了!”
“那就夺回来。”
祝襄低垂着眼,神色难辨,“少爷,失去的家业,只能靠你自己夺回来。从现在开始洗心革面、学做生意,还来得及。”
凌长风怔住。
他转头,再次看向屋顶上相谈甚欢的苏妙漪和容玠,缓缓攥紧了手。
***
翌日。
一觉醒来,苏妙漪彻底重振旗鼓。她不再纠结于自己到底有没有沾裘恕的光,而是一心扑在了选铺面、租铺面这件事上。
不过“松风苑”那一役,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
她胆大包天提出拿“岸芷汀兰”做赌注,将裘恕逼得亲自下场打马球的消息传了出去,劝退了一群想要通过知微堂来巴结裘恕的小商户。
苏妙漪是裘恕的继女又如何,松风苑的马球赛足以证明两点。
一,二人关系紧张,二,苏妙漪是个吃里扒外的,说不定哪天就惹怒了裘恕。今日她是裘家大小姐,可明日只要裘恕一翻脸,她就成了众矢之的。
行商必备的能力便是控制风险。
左思右想后,这些商户们宁愿舍去苏妙漪可能带来的微薄好处,也不敢承担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风险。
如今苏妙漪便成了汴京城里的一块烫手山芋,既没人敢巴结,也没人敢刁难。
无人招惹,于苏妙漪而言便是康庄大道。
除了铺面这桩大事,从临安来汴京,还需与当地的行会和官府打交道,有不少琐事要做。
苏妙漪将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有条不紊,可祝襄却带着凌长风找了过来。
“……交给他?”
听完祝襄的话,苏妙漪惊诧地看向他身后的凌长风,“你愿意去官府和行会?”
凌长风深吸一口气,满脸都是视死如归的悲壮,“愿意!”
“……”
苏妙漪又不放心地看向祝襄。
祝襄自然能看出苏妙漪的顾虑,再开口时,口吻里的恳求之意愈发深重,“凡事都有第一次,还请东家能给少爷一个机会。”
苏妙漪当即明白了祝襄的用意。
祝襄是凌家的老人,想必还是希望凌长风能继承凌老爷和凌夫人的遗志,白手起家,行商坐贾。可凌长风,压根不是做生意的这块料啊……
望着一旁眼神清澈的凌长风,苏妙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允了。
“祝叔,既如此,你不必陪我去看铺面了。”
苏妙漪将文书交给了凌长风,言下之意,就是让祝襄陪凌长风去办琐事。
祝襄没有推辞,只是深深地向苏妙漪作了一揖示谢。
二人离开后,苏妙漪便带着容玠留给她的两个护院,也出了客栈,与牙行的牙人碰面,被他领着在州桥附近走街串巷。
“这州桥附近的铺面,千金难求,一年能不能空出一间都难说,不过这次可算是让苏老板您碰上了!”
牙人将苏妙漪领到了临河的一间空铺子前。
铺面不大,也有两层,不过与玉川楼自然是没得比,可与知微堂最初的铺面,也就是与江淼那个算命铺子差不多。
这倒也在苏妙漪的预期之中。
小城开大店,大城开小店。
苏妙漪明白这个道理。虽然临安也算不上小城,可比起汴京,还是要略微次一些。汴京尺地寸土,与金同价,若想在州桥附近找一个地方做书楼,怕是要搬空她的家底了。
苏妙漪先是看了一圈四周,地段的确是个好地段,随后才进了铺子。
铺子里已经搬空了,不过打扫得很干净。苏妙漪随手在楼梯扶栏上摸了一把,竟都没沾上多少灰尘。
看样子这铺面应该才空出来几日……
苏妙漪生出些疑心,面上却未曾表露,转头问牙人租金。
“一个月三十贯。”
牙人笑嘻嘻地同苏妙漪比了个手势,“苏老板觉得如何?”
一听这租金,苏妙漪便笑了。
“我虽然初来乍到,但也不是无知小儿。这州桥附近的市价我都打听过了,最差的铺面月租金也在五十贯。这铺子的地段好,修建也没什么大的瑕疵,只要三十贯?是你们疯了,还是店家疯了?”
牙人笑容僵住,讪讪道,“这铺面着急转手,是苏老板的运气好,恰巧撞上了……”
苏妙漪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冷静地观察了半晌,忽地问道,“这铺子以前是不是卖字画的?”
“……”
牙人沉默了。
苏妙漪了然。若她没猜错,这多半就是裘恕在松风苑说要当做彩头“送”给她的那间字画铺。
今日的苏妙漪已非昨日的苏妙漪,她思索片刻,淡声道,“这铺子我租了。”
正当牙人喜出望外地要接话时,她又补充了一句,“但租金,我要按照市价给。”
她的骨气不多不少,脸皮也不厚不薄。
最后定下来,一个月的租金是六十贯。
尽管有些超出苏妙漪的承受力,但她还是一咬牙,将半年的租金给了出去。
这一下,便将苏妙漪带来汴京的现银耗得差不多了。如今她囊中羞涩,剩下的银钱重新整修铺面都够呛,还要再租个能住得下他们这些人的宅子……
回到客栈,苏妙漪开始噼里啪啦地打起了算盘,“祝襄可以尽快回临安,凌长风这个月的工钱可以拖一拖,苏安安接下来的零食必须得减……”
顿了顿,她视线扫了一圈,喃喃自语,“对了,等他们回来就再换个房费更低、更偏远的客栈……”
正盘算着,凌长风和祝襄也回来了。
祝襄特意让凌长风向苏妙漪交代所有事情的进程。尽管凌长风说得磕磕绊绊、乱七八糟,可看在祝襄的份上,苏妙漪还是格外耐心地听完了,甚至在听完后还违心地发出了一声称赞。
“可以啊。真没想到你第一次办这些事,就能办得如此顺畅,原来你这凌家少爷还有些经商的天分。”
凌长风原本心里还没底,一听这话,顿时就被摸顺了毛,“那是自然。”
“……”
苏妙漪仿佛都能瞧见他身后有个毛绒绒的大尾巴竖了起来。
她没再客气,立马又给这位凌少爷安排了更重要的差事,让他去找汴京城里又好又便宜的工匠。
凌长风斗志昂扬,“我现在就去……”
“回来。”
苏妙漪叫住了他,“今日还有别的事。”
“何事?”
“……换家客栈。”
就在苏妙漪一行人要离开时,恰好遇上了同样来为容玠搬行李的遮云。
“兄长要去何处安置?官邸吗?”
“公子如今的官阶还不能进汴京城的官邸。不过昨日公子已经派人物色了一间近郊的宅子,方才已经交了月掠钱,定下了。”
遮云事无巨细地答道,“那虽不是什么巨室豪宅,却也有一主一次两个院落,所以公子特意让小的来问问娘子,愿不愿意搬过去,在次院里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