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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6章 第三宗罪
    第446章 第三宗罪
    散衙的钟声已经敲过了,不过左都御史张问达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不单是因为他最近比较忙,需要在日常的工作以外,整理李宗延带人收集来的一手资料,并编纂保甲册,更是因为他刚刚收到了宫里发来的回复,或者说针对“京察自陈”的“上裁”。
    张问达的自陈疏很长,从他的家庭情况、求学经历,到几十年宦海生涯的工作状态、工作成果,再到最近的身体状况、心理健康,几乎涵盖了张问达的整个人生,完全可以当成一篇的自传来看。而且,这篇文章不但很长很全面,还很生动有文采,各种典故随笔就来,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但如果抛开这些大功夫,化繁为简,这篇文章也很好总结。因为他并没有脱离京察自陈疏的宗旨,也就是求去。
    总之,张总宪在百忙之中,用一篇措辞华丽的文章,详细地描述了一个年老体衰、无德无能、才不配位的庸官形象,并请求皇帝罢免。
    如果这是一本弹章,那这篇奏疏一定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因为奏疏的遣词造句再进一步就能到死劾的地步了。但作为自陈疏,这篇文章只能算是平平无奇,如果让内阁里坐着的那些老翰林来写,还能写得更漂亮,或者说骂得更狠。
    而且不出预料,皇帝并没有顺势罢免张问达,而是附了几段令人动容的挽留温旨。温旨几乎逐条批驳了张问达的妄自菲薄之语,并不断地重申了皇帝陛下对老臣的重视与肯定,希望他能继续在岗位上为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发光发热。更可贵的是,温旨并非一意堆砌空洞的慰留辞藻,而是列举了许多张问达历职期间的功劳,还借梃击一案表达了些许感谢之意。要知道,当初张问达可是因为坚决要求公审庞、刘二人而被先帝免了职的。
    尽管张问达明知这篇慰留文章很可能是某位太监,比如王安或者刘若愚代笔的,但张问达还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张问达已经决定了,他要把自陈疏和皇帝的回复全文收录进自己的文集,并让儿子摘录关键段落刻到墓碑上去做墓志铭。
    这时,门房又来送函。可那颇有些年岁的老门房进了都察院大堂,却不敢往里走了。只见张总宪老泪纵横,眼睛通红,手里虽然攥着手帕,却忘情地不往眼眶上招呼,任凭泪水滴落在案台上。
    张问达注意到有人过来了,不慌不忙地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你干什么?”听这语调就知道,张问达对门房的打搅很是不满。至于羞赧的情绪,张问达是没有的。到他这岁数,脸皮已经和城墙差不多厚了。更何况,这是铭感君恩的泪水,传开了就是一段美谈佳话。有什么好害臊的。
    “这”门房吓得不轻,还以为总宪大人又想起了他过世已久的老娘。
    “有事就说,没事就出去。”张问达抽了一下鼻子。“别在这儿支支吾吾的。”
    “刚才又收到了一封信函。”门房举起手里的信封。
    “哪个衙门的?”张问达朝门房招手,示意他拿过来。
    “是驿站送来的。”门房快步走到张问达的案前,探身将那个颇有些厚度的大信封递给张问达。
    “哪里寄来的?”张问达拿过信封,轻轻地掂了掂。
    “说是辽东寄来的。”门房回答道。
    “怎么又是辽东”张问达的眉头皱了起来。“还有别的东西吗?”
    “没了。”门房摇头说道:“就这一个信封。”
    “好吧,你去吧。”张问达微微松了一口气。上回辽东寄件,熊廷弼那厮就直接发了个人头给他,紧接着就扯出了一桩麻烦至极的案子。张问达猜测,这个信封里装的,多半也是一件麻烦事,但只要没有人头送来,那就没有严重到需要先斩后奏的地步。
    “是。”门房也松了一口气。只见他作揖、转身、快步离开,一气呵成,一步不停。
    张问达稍缓精神,将附了温旨的自陈疏合上收好。接着,他捏着内容物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几下将装在里面的信件给抖了出来。张问达摊开信件,过眼一看,那刚松的神经又绷紧了。
    张问达意识到,辽东方面之所以没有寄人头过来,不是因为案件的性质不严重,而是因为熊廷弼的尚方剑和王命旗牌根本砍不了涉案人员。
    这是一份调查报告,一份带有弹劾性质的调查报告。而它针对的对象是广宁道抚夷练兵佥事万有孚,以及以武清侯李铭诚为首的一干勋贵,而调查报告上拟定的罪名,是倒卖铁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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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那份来自辽东的信函被通政使司送到了内阁,与信函一起被送过来的,还有一道左都御史张问达亲手写就的奏疏。
    “首辅!”刘一燝的声音打破了值房里沉寂。
    方从哲正在吃茶静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个抖擞。好在他已经喝了几口,盏里的水位已经大大消退,不然还真得洒几滴到桌上。“季晦,怎么了?”方从哲稳稳地放下茶盏,抬头看向刘一燝。只见刘一燝正满脸焦虑地望着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沓软质的信纸。“谁的信?”
    尽管此刻方从哲还不知道刘一燝要说什么,但方从哲还是敏锐意识到,刘一燝将要说的应该是一件大事。
    “是宪台发来的奏报,还有张总宪的奏疏!”刘一燝说道。
    “宪台?是京察的事情出什么问题了吗?”方从哲不是很想碰京察,怕再给自己惹一身腥臊。所以在皇帝正式下旨要求京察的当天,方从哲就明确发话,要求负责分发奏疏的末位韩爌,分别把吏部和都察院这两衙门的奏疏拿给沈和刘一燝拟票。
    虽然奏疏的票拟都要先过他这个首辅的眼,才会被递到皇帝的面前去,方从哲无论如何也摆不脱“总揽京察”的责任。但在过他的眼之前,先让其他阁臣把票拟的内容拿出来,他的责任就能被分担一部分。至少不会再像丁巳京察那样,被言官小臣斥为独断专擅。
    “不是京察,”刘一燝摇头道:“是辽东出事了。”
    “什么事!”方从哲的心脏一紧。最近三年,辽东就没什么好事,就算偶有捷报也只算是小喜,要是出了什么大事,那这北京的天恐怕就得塌了。
    “杨文孺从广宁发来的,”刘一燝索性站了起来,在其他阁臣的注视下走到了方从哲的面前。“说是前段时间圣上旨令他调查的违禁售卖铁器一案,有了结果。”
    “嗐,哎呀,真是.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了呢.”方从哲放松了不少,心脏的跳动也恢复正常。“季晦啊,老头子我岁数大了,你别这么吓我。”
    “首辅见谅,”刘一燝将信函和奏疏一并递给方从哲。“这个案子不仅关涉广宁道台,还扯到了武清侯、阳武侯、平江伯。”“什么.”方从哲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过他也只惊讶了一瞬。“真是麻烦了。”
    勋戚违禁走私本身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在勋贵们犯过的各种罪里,走私牟利这种经济类的罪行只能算是小事。但这种事情一旦闹大,内阁就又要受两头气。
    方从哲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外廷的言官小臣和不少九卿堂官肯定是会要求一查到底,但皇帝陛下往往又会出于各种考量而想要息事宁人,两方矛盾之下,最后为难的还是夹在中间的内阁。
    果然,方从哲打开张问达的奏疏一看,发现里面半句废话没有,一上来就是请求皇帝允许都察院派出本司专员严查此案,勿要姑息包容,败坏国家大略。
    宪台总宪尚且如此,恐怕这会儿,科道小臣已经着卯着劲儿在写弹章了。看完信函和奏疏,方从哲愣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过了好半天也没有说话。
    “首辅,”就在刘一燝正要开口请教的时候,叶向高的声音从他的身侧传了过来。“这个案子牵扯到李光荣了吗?”
    李光荣,原任蓟镇西协副总兵,奴贼起事犯边后曾数次改调,现任广宁总兵,专御西虏,是辽左地方的一员大将。
    “没有,至少暂时还没有。”方从哲回过神来,收起信函和奏疏。“进卿,你拿去看吧,看过了也给大家看看。”
    “还是我来吧。”刘一燝主动伸手帮方从哲传递。
    “有劳。”叶向高点头接过,方从哲也坐了回去。
    刘一燝将信函和奏疏一并递给叶向高后,又转身看向方从哲,可他刚唤了一声“首辅”,还没问话,便听方从哲先声夺人般地说道:“季晦啊,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
    刘一燝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在心里骂了一声“奸猾”。这方老头什么都好,就是不愿意第一个出面担事,稍微遇到点麻烦事就往半边缩,非要别人头一个拿主意。
    “首辅,愚以为,”刘一燝拧眉微笑道:“既是钦命查案有果,就当直报皇上,请皇上裁夺。”
    “这自然是要请皇上裁夺的。”方从哲也在心里浅浅地埋怨了刘一燝几句:说了跟没说一样。
    这时,叶向高也看完信函和奏疏,并将之转递到了史继偕的手上。“首辅,既然案子已经被捅到了都察院,那就肯定要往下查,不然公论不平。”
    方从哲点点头,但没有立刻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回道:“是要往下查,但就怕无功而返。”
    “只要能有所交代,就不算无功而返。”说话的人并不是正在看信函和奏疏的史继偕,而是坐在他下位的沈。
    “什么交代?怎么交代?”方从哲立刻问了。
    “自然是谁做了,谁交代。至于怎么交代,大明律法煌煌在世,按律处置就是。”沈说得很模糊,但方从哲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案子虽然牵扯到了勋戚,但被信函点名的勋戚都在北京,买卖从来也不是他们自己做的。只要把那些实际办事的家仆扔出来处理了,事情就算是有了交代,内阁也能摆脱两难的局面,不过这需要在暗地里勾兑。还需要得到皇上的谅解。
    “嗯。”方从哲深深地点了点头,又望向史继偕。
    “首辅,我觉得次辅的顾虑不无道理,”史继偕以为方从哲是在向他征求意见,于是一面将信函和奏疏转递给下位的沈,一面对方从哲说道:“虽然这函上没有提到李光荣,但也应该立刻照会兵部,让他们速择一干员,以备在查案期间暂代其职。”
    方从哲看史继偕倒不是为了咨政,而是想要他手上的信函和奏疏。他已经决定采纳沈的意见,准备直去南书房面圣了。
    “也是,有备无患。”既是对的,方从哲也愿意采纳。“世程,你现在就照这个意思,拟一道给兵部票文。等会儿我去书房面圣陈奏,也把你的意思转告给圣上。”
    “是。”史继偕立刻动笔。
    沈拿到函疏,压根儿没仔细看。他只瞟了几眼,确定信函和奏疏上的内容与自己的猜想大体符合,就将之转给韩爌了。韩爌点头接过,看了几眼后,问道:“万有孚要怎么办?”
    “这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还要把他留在任上?当然是罢官撤职,换一个新的道员。”沈接茬说道。
    “嗯。”方从哲环视诸僚。“诸位以为换谁去广宁道比较好?”
    “补任的事情之后再议也不迟,眼下可以让宁前道王化贞先兼着。王化贞是我的学生,我还是了解他的。”叶向高建议道。
    “也好。进卿也照这个意思拟一道票文吧。”又等了一会儿,方从哲起身离开座位,快步走到韩爌身边。
    “好。”叶向高点头。
    “首辅。请。”韩爌会意,将信函和奏疏递还给方从哲。
    方从哲接过信函和奏疏,目光扫过众人。“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众人沉默摇头,方从哲这才转身离开,朝着南书房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