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祸水西引
十二月的第一天,全军吃过午饭之后,各部军官立即开始按照往常演习的惯例,强调行军纪律,行军途中的注意事项,以及每日要抵达的目的地.
殿前军天武左营作为前锋,率先从新浦口大营出发,他们将沿着官道,穿过滁州,往北面凤阳府城的方向而去。
而后,南京城内外的殿前军,京营,水师共七营大军,水陆超过两万名将士,还有江南各州府征发的三万七千多民夫,九千多骡马,都按照一早就规划好的路线,一个营伍接着一个营伍出发。
南京城墙上的几个水关,一时间人满为患,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江面上千帆竞渡,而江北的官道上,则是人马混杂,连绵十数里。
各部大军将会在凤阳府城完成集合,在那里,朱慈烺也将会再次检阅麾下大军,同时召开军事会议,根据最新的军情,确定大军接下来的攻防计划,完成大军最终的部署。
大战在即,周世显近两个月来,都在不断加派人手,而麾下锦衣卫在河南的军情刺探工作,终于已经取得了积极的进展。
这个时候,不仅仅是关于许定国的情况,便是率军南下的多铎大军,锦衣卫也打探到了一些风声。
但也仅仅是知道后者在出京后,南下途中停了两日,然后又继续行军了,其他的军情还是一概不知。
而十月份发生的“怀庆之战”,锦衣卫已经基本打听清楚,顺军击败清军,又重新占领了怀庆,定武朝廷的一众文武大臣都猜测这势必会对大局产生影响。
至少,顺军重新控制了黄河以北的这个交通枢纽之后,清军当前控制的山东,北直隶等地,直接受到了威胁,后者必然不能视而不见。
不过,朱慈烺当前在江北和原本历史上完全不同的部署,清军极有可能已经有所了解。
他并不敢笃定多尔衮还会和原本历史上,直接让多铎领着南路军全部西进,这需要更确切的军情,才能做出判断。
而除了南下清军主力的消息之外,关于归德府许定国所部乱兵的军情,也源源不断传到了朱慈烺的案上。
许定国此时已经开始和清军联络,但看着南边的定武朝廷逐渐步入正轨,甚至隐隐迸发出勃勃生机,高杰,黄得功,刘泽清,刘良佐等人又纷纷臣服新帝,加上怀庆之战清军大败,他不禁又产生了两边押注的心思。
但朱慈烺多次让李邦华发出调令,让他率兵南下,他都以各种理由推脱,甚至还屡屡攻打归德府域内已经重新归顺大明的州县。
归德知府桑开第无力抵抗,最终在兵部的调令下,率领归德营兵南下亳州。
朱慈烺虽然同样在豫东封了不少督抚总兵,但并没有想要依靠他们阻挡清军的意思,这些人马绝大部分都不堪一击,别说是清军了,便是面对许定国聚拢起来的数千溃兵,都无法守城。
在原本历史上,这些弘光朝廷分封的督抚,总兵们,大半都直接投降了清廷,专防河南一府的李际遇在多铎西进的时候,甚至还主动归附,为清军引路西攻。
朱慈烺为了迷惑清军,安稳人心,虽然也对这些地方势力进行了封赏,但同时也都以充实地方为名,要求他们率部南下。
而最终的情况也丝毫不出预料,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正在观望局势的墙头草。
其实,不仅仅是许定国畏惧清军,在原本历史上,史可法指挥高杰北伐的时候,还特地让对方给率领少数清军留守黄河沿线的肃亲王豪格写了一封信。
高杰信中一再强调自己率大军北上,是“会师剿闯”,以“分道入秦”夹攻大顺军。
史可法此举,自然是向清廷表明弘光朝廷并非如对方指责的“三宗罪”那样——不出一兵一卒,幻想以此为自己在将来的和谈中,增添一点筹码。
这便是朱慈烺要带着殿前军和京营御驾亲征的原因了,如果他不亲自坐镇,恐怕江北的防线会因为大量叛军的出现,自行瓦解。
换言之,他不仅仅只是站在大军的背后,更是一面旗帜,只要他不倒,江北的大部分非嫡系军队和各地民团,都不会轻易投降清军。
而现在,随着定武朝廷的一众文武大臣,主力大军汇聚到了大明的中都凤阳,北面的局势又突然发生了变化,暂时被当作了行宫的凤阳府衙内,主战主和两派大臣之间,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论。
“陛下,闯逆奇袭清军,奴酋踌躇不前,必定是兵力有限,我朝当趁此时机,与鞑清陈明利害,引其西征,到时必可坐收渔翁之利!”
“闯逆乃是我大明之死敌,若是能借鞑清之手除掉,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若是二者自相残杀,两败俱伤,更是千载难逢之盛事啊!”
“没错,鞑子大军南下,来势汹汹,若是能避其锋芒,而后坐观虎斗,待到时机成熟,我大军北上,定能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直接收复中原失地!”
“陛下,史阁老说的不错,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啊!”
“闯逆乃是国仇,此番陛下挥师北上,不仅要驱除鞑清,更应剿灭逆贼,为先帝报仇!”
在得知“怀庆之战”顺军大胜的消息后,史可法当即联通了一众随驾的大臣勋贵出言,想要劝说朱慈烺向清军示好,谋求合作,想要祸水西引,然后再徐徐图之。
“联虏平寇”这四个字虽然不能直接说,但这些畏清如虎,一心避战求和的官员们,却是一言一行,都在贯彻着这一方针。
不过,朝堂之上,只要高弘图这个激进的主战派还没有说话,史可法,马士英,赵之龙等人的心,就得一直悬着。
“陛下,万万不可,若是与鞑清乞和,我大明体统何在?陛下乃是大明之君,天下之主,绝不可做出如此有失身份之事来!”
高弘图之后,兵科给事中陈子龙也当即出言:
“高阁老所言极是,鞑清素来野蛮,与之讲道理,必然是行不通的。对付这种豺狼虎豹一般的敌人,只有足够强硬,他们才会有所畏惧,便是要引鞑清西进灭闯,也不能由我朝主动求和。”
“此言差矣,正所谓兵不厌诈,既然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主动求和也并非不可?”兵部左侍郎吕大器也趁机出列,拱手抱拳道:
“依老臣之见,陛下应当趁鞑清西进,与闯贼鏖战之机,发兵北伐,到时山东一片空虚,人心又都向着大明,定能传檄而定,陛下届时直捣燕京,定能毕其功于一役!”
“纸上谈兵,祸国殃民,鞑子必定留兵在黄河以北,到时若是被阻,西进的鞑子兵一定会回师,届时我大军是该进,还是该退?”
马士英看到弹劾过自己好几次的死对头吕大器出言,当即严词反驳道:
“华北处处皆是平野,如今又是河湖枯水之期,最适合鞑子骑兵行动,我朝大军以步旅为主,运河此时早已经干涸,又难以调运军粮,大军北上,辎重如此繁多,如何防得住鞑子骑兵,又如何能闪击成功?”
马士英到底是知兵的,立马听出了吕大器话里的问题。
但吕大器也不是废物,他能当上南京的兵部侍郎,靠的也是实打实的地方治军履历,只不过没有和真正强劲的对手较量过而已。
“既然要闪击,当然是等鞑子军西进,与闯贼打得难解难分之时了。”吕大器丝毫不怯,随即反驳道。
“况且,谁说我大军主力一定要从华北进军?”
“不走华北,难不成数万大军还能飞到燕京不成?”马士英冷哼道。
“山东,河南传檄而定,派出偏师虚张声势,将鞑子大军主力南引,而我大军主力直接由海路北上,直奔燕京,定能杀鞑清一个出其不意。”吕大器昂首挺胸,扬声以对。
“若是从南直隶北上,大军就算提前准备,所需的船只也数以千计,而且还需提前在渤海周边的岛屿建立前沿阵地,否则同样进退失据。
海路行军非运河可比,我大军又多是步旅,若是在海上漂泊数十日,恐怕到了天津,各部兵马的战力,也所剩无几了!”
朱慈烺抬手制止了作势正要反驳的马士英,但却是直接否决了吕大器从海路北伐这一异想天开的提议。
史可法,马士英,赵之龙等人原本眉头都要皱下去了,此时一听,就好像会变脸一般,各个点头赞同,一脸期待起来。
“陛下英明,走海路北上突袭,根本就是妄谈。”马士英得意洋洋,随即又补充道:
“况且,海路北伐,舟船粮草暂且不说,善战之水师大将,我朝当前也尚且没有,海上风高浪急,届时一旦发生意外,恐有全军覆没之险。
到时候,就算天佑王师,北上大军得以成功登陆,可天津同样是一片平地,无兵接应的情况下,数万大军孤立无援,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而史可法见状,也当即再度出言:“陛下,当前局势未明,万事皆要小心,与其冒险突进,使江北大军陷入险地,不如静观其变,稳扎稳打。”
“这虽说是老成之见,但也确实符合当前局势,臣以为可行。”忻城伯赵之龙赶紧又出来表态支持。
“我看,那是坐以待毙吧!”高弘图看不得这些人畏清如虎的嘴脸,当即驳斥道:
“此乃是北进山东的大好良机,鞑清若是依旧路线不改,挥师南下,咱们就按原计划,坚壁清野,诱敌深入,届时便是苦战一番,也能将清军逼走。
若是鞑子大军西进,咱们就趁虚而入,北上恢复鲁南,西进恢复豫东,至少能打出气势来,振奋振奋人心士气,让天下看看,大明国运未衰。”
“但现在最关键的,江北各部互不统属,朝中又是没有可以领兵出击的大将,若鞑清以逸待劳,我等贸然出击,必然使得局势恶化。”史可法横眉冷对,顿了顿又直接质问道:
“难不成,高阁老还想要陛下直接领兵北上,以身犯险不成?”
高弘图没了李邦华的相助,逐渐在朝堂上陷入了弱势,而朱慈烺早就料到了,所以才把这一群人全都带在了身边,为的就是让李邦华能够在后方不受掣肘,顺利调度兵马粮草。
他并没有打算贸然北上,除了高杰,黄得功,刘泽清和陈福麾下的正兵营之外,殿前军和新组建的京营,都是新兵,让这些兵马和满清的骑兵在辽阔的华北平原上打运动战,绝对是自寻死路。
“此前既然已经议定了依托江北的河湖城池御敌,那朕便不会轻言改变,以我大军当前之实力,贸然北伐,也确实不妥,一旦清军发现不对,北伐之大军恐怕还没到真定,就被追上了。”
“陛下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所言极是!”史可法,马士英,赵之龙等一众大臣齐齐应和道。
“但与鞑清谋和,也绝对不可,否则一定会助长其南下之气焰。”朱慈烺语气坚决道:
“辽东祸乱已有数十载,朕希望你们都明白,对付鞑清这样贪婪无度,残暴不堪的野兽,若是不能将其打疼,打怕,那是绝对不可能使其退兵的。
如今局势确实有变,也极有可能变得对我朝有利,但最核心的一点却没有变,一场硬仗,是绝对免不了的,任何心怀侥幸,都要付出丧师失地的代价!”
“陛下是说.”高弘图倒是立即反应了过来,李邦华和他说过好几次。“鞑清早就惦记着江南的钱粮了,此番乃是势在必得?”
“没错,仅凭这一点,鞑清便绝对不可能愿意和谈,除非朕能领军将他们击退,让他们明白图谋江南得不偿失!”
朱慈烺点了点头,而后又面无表情道:
“鞑子此番入关,乃是倾尽全族之力,恐怕是不打算再退回辽东了。就算因为闯逆牵制,其原本南下的大军暂时西进,也必定很快又会南下。
否则,这十数万大军的钱粮,从何而来?我朝养兵费银千万,鞑子养兵,难不成就不用吃粮?
多尔衮派了阿济格领西路军,多铎领南路军,便是瞧不上朕的意思了,既然瞧不上,那必定不会放过,哪有豺狼会放着到嘴的肉不吃的道理?”
此话一出,史可法,马士英,赵之龙等人脸色顿时大变,这就是绝对不能和谈的意思了,他们刚刚听到朱慈烺驳斥高弘图的北伐论,还以为对方开窍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而如此一来,朝议的核心,立即又回到了如何御敌,而非和谈之上。
“至于御敌之法,朕还是打算稳扎稳打,诱敌深入,在江淮与清军周旋,敌强我弱,实在不该轻言冒进,豫东,鲁南的人心确实需要安抚,但也只能仅此而已。”
但高弘图见状,似乎并不打算放弃这大好的北伐机会,还想再争取一下:
“陛下,臣以为清军当前动向还不明确,陛下诱敌深入,以守待战的方略确实高明,但若能一面坚壁清野,收拢兵马,一面侦探中原,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出兵突袭,才能更加进退自如,掌握战场主动权啊!”
朱慈烺听了高弘图的话,心中微微一惊,这个词可是此前他自己说的,没想到高弘图有样学样了。
不过,他又想到此前对方说的话,再看对方的神情,一时间难以确定,对方这是故意为之的,还是真的觉得只要清军西进,那就是北伐的大好时机。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他对于这些自命清高的文官,已经有了更清楚的认识,他们太多时候,都太过自以为是,而且常常拎不清轻重缓急。
“陈福,常登贵,你们在军营多年,也有过和清军交战的经验,你们来说说!”
朱慈烺并没有直接回答高弘图,反而是让这两个军中大将,真正知兵的武人说话。
陈福得令,当即弓腰,拱手抱拳,率先开口道:
“陛下明察秋毫,清军确实十分强悍,我大军在拥有足够骑兵之前,依托江淮固守,乃是上上之策。
否则,很容易就会被清军突袭,若是首战不慎失利,江北定会因此人心动摇,依托江淮节节阻击之策,也很有可能受到影响。”
“臣也是这样认为的,陛下多次和我们说过,在军事抉择的时候,一定要保持战略定力。臣以为,不轻易出兵北伐,不露破绽,稳扎稳打,便是此次江北御敌之战必须保持的战略定力。”
常登贵不愧是殿前军的统帅,心思缜密的副手人才,对于朱慈烺说过的话,记得很清楚。
“若是闯逆能将清军西引,对我大军是有极大好处的。这其实不在于闯逆能击杀多少鞑子,而在于江南气候湿热,若是鞑子大军西进,等到再度南下之时,必定已经是三四月份。
届时,气温升高,疫病滋生,清军就算想要围攻中都,也坚持不了一个月,就得北撤休整,否则我大军不断袭扰反击,其必败无疑。”
陈福听罢,紧接着又补充道:
“闯逆与鞑子狗咬狗,咱们无法干预,也不该贸然出兵,横生出枝节来。陛下此番领兵北上,御驾亲征,目的便是迫使清军退兵而已,北伐还不到时机。
所以,臣以为,当前最为紧要的,便是各地的防务,还得继续加强,尤其是徐州,归德等地,若是能在两地迫使清军停顿或者分兵,定能使得局势更加有利于我大军。”
两人原本就有着丰富的战场经验,这段时间接触到军国机密,又看了不少兵法军书,成长很快,特别是常登贵,就领兵驻扎在南京城外,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倒是不错!”朱慈烺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当即道:
“除了各地防务之外,如今的当务之急,还在于稳定人心,整顿江北和豫东等地的各部大军,坚壁清野。
这堡垒,最怕的就是从内部瓦解,若是内部人心不稳,届时清军一旦来攻,必定也防不胜防。这城池,终归是靠大军来守的。”
“陛下说得不错,豫东许定国之流,屡屡违逆兵部调令,确实要严加整顿,否则不足以威慑四方,稳定军心。”
史可法明白朱慈烺意思后,当即出言,他畏惧清军,但是对许定国之流,态度却十分强硬。
“此人原本就得先帝重用,但不思回报君恩,从山西逃至归德,屡屡劫掠地方,残害百姓,如此骄纵之将,必须整顿。”
马士英对于许定国的表现并不在意,但史可法既然支持,他也必然是要出言相助的:
“史阁老说的不错,恩威并施,才能治得住这些骄纵跋扈的军头。否则,这些乱兵一旦投了鞑清,一定会被裹挟南下,到时候这些乱兵必定为虎作伥,为鞑清引路。”
但这个时候,高弘图反而是不同意了,他随即拱手拢袖,出言道:
“陛下,整顿没错,归德也确实该驻守重兵,但许定国毕竟是陛下亲封的总兵,若是要治其罪,必须要证据确凿,否则反而会使得人心不稳。
臣以为,应当再发诏令,同时派出大臣亲自去将其召来中都,到时要审要罚,都能名正言顺。非常时期,最忌讳的便是擅杀擅撤,弄得人心惶惶。”
“高卿说的有理。”朱慈烺对高弘图的表现,倒是有些意外,这还真是个讲道理的人。
“那朕便再发一条调令,让陈潜夫和桑开第两人送去,若是许定国等人还有忠心,便一定会领兵南下。否则,朕定要发兵,将这支乱军,一举扫空!”
许定国若是和原本历史上,还是不听调令,朱慈烺必定要抓住这个机会,看看殿前军的训练成果,同时借机振奋士气。
无论是和清军打,还是和许定国打,江北诸军,现在都急需一场胜利,来坚定固守的信心,朱慈烺也必须要让凤阳之外的军队,都看到殿前军和京营的实力。
要知道,“畏清如虎”的心理,不仅仅是在史可法,马士英,赵之龙等文臣身上,高杰,刘泽清等统军武将,也同样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