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漪沉吟片刻, 拿着小报转身出了屋子。
再回到正堂时,容玠和遮云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坐在院子里擦剑的凌长风。
凌长风抬头看她, “怎么样,想好了?”
苏妙漪一声不吭, 只是将那张写好的小报递了过去。
凌长风飞快地扫了一眼,点点头, 又将小报还给了苏妙漪,什么都没说。
苏妙漪挑了挑眉,“这手段可算不上光明磊落, 你不阻止我?”
“你能想到的, 总是比我想到的更多。既然还是决定这么做, 自有你的道理。我觉得我不用问。”
苏妙漪低垂了眼, 没说话,只是将那小报又叠起来,收进了袖中。
“苏安安呢?”
她忽地想起什么, “还在知微堂没回来?”
凌长风愣了愣, “苏安安不在知微堂……总之我在的时候她不在, 我还以为她在家里……”
苏妙漪抿唇,若有所思,“又不见了。”
凌长风嘶了一声,“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了,自从来了汴京, 苏安安就总是神出鬼没的。不过也是, 这汴京城里的吃食花样太多,她跟个填不满肚子的饕餮一样,能看得住就有鬼了。”
好半天, 苏妙漪才喃喃了一句,“是吗?”
话音未落,苏安安就捧着一袋蜂糖糕从外面回来了,对上此刻本不该出现在家里的苏妙漪和凌长风,她嚼着糖糕的动作一僵,微微睁大了眼,含糊不清地,“姑姑?你们怎么回来了?”
“我就说她肯定是溜出去买东西吃了……”
凌长风一脸了然地转向苏妙漪。
苏妙漪眯着眸子打量了她一会儿,走过去,抬手就掐住了苏安安白白胖胖的小脸蛋,“我把你的零用钱都克扣成那样了,你哪儿来的钱到处逛吃?”
“……”
苏安安心虚地直眨眼睛。
“是不是藏了私房钱?”
“没有……”
苏妙漪松开苏安安,二话不说开始搜身,苏安安被挠到了痒痒肉,又笑又叫,只能向一旁抱着手臂看热闹的凌长风求救,“凌长风,凌大哥……姑父!姑父救我!”
苏妙漪动作一顿。
凌长风先是错愕,不过反应过来后,嘴角瞬间咧到了耳根,立刻上前,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孩子藏点私房钱怎么了,你非把她搜刮干净才罢休吗?”
苏妙漪扫了凌长风一眼,收回手。
不过手里已经没收了苏安安揣铜板的小荷包。那荷包上绣着个圆滚滚的小猪,还是容奚在集市上买了送她的。
“姑姑你还给我吧……”
苏安安还想踮着脚夺回自己的荷包,“你,你就把荷包还给我也行……”
苏妙漪倒出了荷包里的铜板,将空荷包还给苏安安。
苏安安伸手来接,苏妙漪却没有立刻放手,而是捏着荷包的系绳,郑重其事地,“苏安安,除了私房钱,你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苏安安一怔。
凌长风也诧异地看向苏妙漪,又转眼打量苏安安。
堂内诡异地静了片刻。
苏妙漪和苏安安一人捏着荷包的一端,将那上面绣着的小猪都扯得微微变形。
僵持中,苏安安摇头,“……没有。”
苏妙漪手指一松,放开了荷包,“那就好。”
凌长风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打圆场道,“有些饿了,今晚就在家里吃吧?我可以下厨。”
“你们吃吧,我还要去一趟知微堂。”
听得她要去知微堂,凌长风微微睁大了眼,“你不会是急着今日动手吧?”
“我只是去店里转一圈,没想做什么。”
苏妙漪看了一眼天色,“况且今日都什么时辰了,来不及刻最新的小报……最快也要明日。”
苏安安不解地看着他们,“什么最快要明日?”
苏妙漪没再回答,出门之前,她特意回了一趟屋子,将那份已经写好的小报用镇纸压在了桌案上,然后才离开。
***
翌日。
苏妙漪正在知微堂楼上翻着账簿,忽然就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叮叮当当、不寻常的动静,似乎隐约还有争执声。
她愣了愣,站起身,刚要下楼查看,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走了上来。
苏妙漪垂眼,只见缓步走上来的竟是裘恕!
一改昨日刚从诏狱出来的疲惫憔悴,裘恕又变回了那个锦衣玉袍、沉稳威严的骑鹤馆总掌事。
只是比起往日的温和慈爱,今日他难得没露出什么笑意,眉目间透着一丝锐利和冷沉。
苏妙漪预料到什么,却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直直望向他,没有丝毫要退避的意思。
裘恕走上来站定,视线却落向苏妙漪身后,“裘某今日有些事要与苏老板商议,烦请诸位退避。若有未读完的书,可一同带走,一应花销由裘某承担。”
语毕,楼下又齐刷刷拥上来好几个裘家的护院,将二楼的客人们都客客气气地“请”了下去。
苏妙漪神色微沉,转身往扶栏下一看,这才发现整个知微堂都被裘家人清了场。
恰好凌长风今日同仲少暄出去了,店里只剩下老弱妇孺,苏安安和几个杂役都被牢牢扣押在一旁。
“裘行首这是想做什么?”
苏妙漪冷笑,“难道是因为不满前几日裘家被官府查账,便想将我这知微堂也给封了?”
裘恕没有应答,径直越过苏妙漪走进屋内,目光扫视一圈,似乎在搜寻什么。他身后,在书架、桌案上摸索着,最终落在了桌案旁的暗格上。
“裘恕!”
苏妙漪蓦地扬声,阻止了裘恕接下来的动作,“你终于懒得再装什么慈父,打算彻底暴露本性了是么?”
裘恕神色莫测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妙漪,我怎么对你,取决于你如何看待我。你若视我为父,我自会将你当做掌上明珠……”
说话间,他已经打开暗格,将苏妙漪昨日写好的那张小报取了出来,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一角,“反之,若你执意步步紧逼,与我势同水火,我也只能将你视作仇敌。”
苏妙漪死死盯着火舌将那纸页上的字迹吞没,眸光飘忽不定。
裘恕手指一动,将那逐渐烧卷的残纸丢进了渣斗中。
“这小报的内容已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你烧一张又有何用?”
苏妙漪讥讽道,“我还能再写无数张,刻无数张,足够汴京城人手一张,哦,不对,是整个大胤人手一张。”
裘恕转头看向她,口吻不明,“小妙漪,我就真的这么罪无可恕么?”
苏妙漪被他的眼神灼了一下,蓦地别开脸,不答。
裘恕沉默良久,才出声,“宣平六年,祖父被治罪。闫氏子孙,唯有我因年幼无知被赦免,可还是被江湖上下了追杀令,与我同行的闫氏旧仆皆因护我而死。还有些仆役早就离开了闫家,以为不会受闫家牵连,就仍留在汴京,谁想到我离开后,百姓们的怒火便转移到了他们身上,那些曾泼在我门前的粪水、丢在我身上的菜叶,也轮到了他们,其中有个被我母亲发卖的婢女,曾为闫氏奴的身份一宣扬出去,便被主家喊打喊杀地逐了出来,在一个夜晚不知被什么人欺凌至死,抛尸街头……”
苏妙漪无端打了寒颤,面上却不显,“在我面前说这些,难道是要我同情你可怜你,替你保守秘密?裘恕,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总不会还如此天真吧?”
裘恕终于转过身来,眸光沉沉地看向苏妙漪,“这句话,恰恰也是我想告诉你的。”
苏妙漪愣住。
“当年连身不由己的闫氏奴婢都会沦为众矢之的,如今呢?若你将裘恕就是闫如芥的事宣扬出去,定会有更多无辜之人被牵连进来……”
裘恕停顿了一下,又道,“首当其冲的,就是你娘亲。我知道,你或许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可不论你对她有多大的怨气,外人眼里,你与她就是血浓于水的母女,与我也是半路父女。妙漪,不论你承不承认,你都已经与我们密不可分。我是裘恕,你就是裘家大小姐,我若是闫如芥,你又岂能独善其身?”
屋内静了片刻,才传来苏妙漪的一声冷笑。
“危言耸听。”
“……”
“就依你所言,不论我心意如何,都已经上了你的贼船。可既然你的身份是如此大的隐患,与其等着有朝一日旁人掀翻了这船,倒不如我亲手点了这把火,还能占个摘奸发伏之功,与你们彻底撇清关系!”
裘恕抿唇不语,眉心蹙成了川字。
自来汴京之后,苏妙漪还是第一次看见裘恕露出如此冷冽的神情。她总告诉自己,裘恕那副慈眉善目、温和退让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是假的,可裘恕的真面目究竟如何,其实她也不清楚,她也好奇……
“所以裘行首,你的秘密已经守不住了。除非……杀了我,杀了凌长风,还有所有知情的人。”
预料中的勃然大怒或是阴鸷戾气都没有出现,裘恕反而缓缓舒展了眉头,静静地望向她,眼底深不可测。
“妙漪,你好歹也唤过我这么多日的世叔,今日我便教教你。杀人灭口,不过是一场看似一劳永逸,实则后患无穷的骗局。想要叫人守口如瓶,只消找到她致命的弱点,便能稳操胜券……”
听到这儿,苏妙漪已经皱了眉,心中有些不安。
而下一刻,看清裘恕从袖中拿出的一枚扇坠,她的脸色倏然变了。
这是她小时候送给苏积玉的生辰礼。苏积玉这些年一直带着,从未离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