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度、冯遂抵达通州府的第三日, 悄悄遣人给沈持捎来话,说这件案子的水很深,只怕不止涉及知府向尔仁、同知高骜, 其背后还有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操纵,且关键的人证、物证皆不翼而飞不见踪影, 恐短时间内查不清楚。
他们想请求沈持遣刑部官员来增援,一道查案。
沈持微微垂目, 沉思片刻。当日他前去刑部想遣人查案,谁知刘渠推诿不干, 而凑巧在场的右相曹慈却什么都没说……他当时就觉得说不出来的蹊跷, 此刻听说人证、物证下落不明, 越发笃定此事有鬼——或许从曹慈点名让冯、孟俩人前往通州府的时候,坑已经挖好了。
他手心沁出微凉冷汗, 有了裴牧的前车之鉴, 他做了个假设:或许户部早已知晓此案的来龙去脉,他们不是不介入, 而是在找时机, 便是等冯、孟二人用尽手段什么都查不出来山穷水尽之时, 他们才接手,到时候一举破案……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到御前邀功,还能顺带揣冯、孟二人一脚,让御史们弹劾他们庸碌无能, 少不了落个被贬甚至丢官的下场。
不错, 挺缜密的手段。还真让人一时无招架之力。
他没说什么, 只让人带回去一句话“尽人事以听天命。”。
果然,他预料之中事情在七八天之后发生了,迟迟没有通州府破案的消息送进朝廷, 御史大夫管聃上奏:“陛下,大理寺前往通州府办案已有十天,至今没有眉目,未免太无能了吧。”
众臣也都议论纷纷:“是啊,怎么还没破案呢……”看起来也不是多复杂的案子。
皇帝面有怒色。
这时候刑部尚书刘渠上前奏道:“陛下,臣愿亲赴通州彻查此案。”语调之中透着胸有成竹的底气。
立在朝廷之上未发一言的沈持:他假设的没错,看样子刑部早已知晓、向二人之间的龃龉,清楚此案的来龙去脉,甚至那些丢失的人证物证都可能跟他们有莫大的干系。
他大脑飞速运转,即便到了此刻,仍想不出什么逆转之道……这样的话,他把心一横,干脆,先让他们得手!
皇帝听见刑部要分忧,道:“嗯,刘爱卿今日便启程,定要早日查清楚原由。”他因这事儿好几日没睡好了,向、高二人之死固然不足惜,但通州府近在京城卧榻之侧,生出这样的事来总是叫人不安。
……
刑部尚书刘渠赴通州府接手案子之后,时隔两日便传回消息,说是在高骜养的外室柳氏家中的地窖里发现一本账册,账册上记载着通州府上下沆瀣一气勾连谋私,贪赃的每一笔银子,尤以向尔仁、高骜为巨……云云。
江载雪的名字也赫然写在账册之中。
五日后,一举告破此案——果然如之前风闻的那样,向、高二人从前最为亲密,但近来因分赃不均,加之向尔仁向高骜索要美妾反目等原由反目,高骜设计杀了向尔仁,又被向家家丁所杀……携人证物证抵达京城。
群臣在夸赞刘渠办案神速的同时,也没忘记扎大理寺一刀,冷嘲热讽冯遂、孟度二人。
御史大夫管聃更是趁机火上浇油,说什么大理寺官员如此无用真是白食君禄……与此同时,一些官吏要求严查通州府贪赃枉法的官吏之事,更要重惩江载雪等人。
皇帝看了眼边说道:“准了。便由刑部、吏部与御史台一道审理吧。”无用之人不该留在朝堂之上,趁早让贤才是。而那些蠹虫是要好好清算一番。
孟度、江载雪、冯遂。
这三人似乎都是沈持的故旧。众人想到这一点,种种情绪交织的视线纷纷投向了他。
沈持一言未置,眼神淡淡,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曹慈也挑眉看了一眼沈持,像在看戏:这次次三个哦,还有你老师孟度,不捞吗?
沈持连半分眼神都没给他,还好,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没什么新鲜的。
此刻他心疼的是江载雪,恐怕要遭牢狱之灾,吃些苦头了。沈持相信这位昔年的好友不会贪赃,多半是被诬陷了。
人还是要捞的,只是他不会急急冲进去,无论怎么心急都要耐下性子,先观望一阵子再说。
次日,皇帝下旨,罢黜冯遂的大理寺少卿一职,贬徽州府歙县县令,但冯大人性子倔,一气之下辞官不干了。贬孟度为京兆府户曹参军,罚俸一年。
而江载雪则被罢官后羁押进京,关在刑部大牢内等待案子结果。
冯遂辞官后,暂时寄居在京城。二人事后都明了有人挖坑,没有抱怨沈持,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他,说幸好都留在京城,可以常见面对坐畅饮……
沈持面上没说什么,但心中内疚的很,但他当时拿不出有把握翻盘的法子,谨慎起见只能旁观。
等待转机的日子,等待转机的日子,沈持依旧忙着主持户部的案比事宜,陕西府几个县陆续送来此次案比的籍册,朱尧暗地里对比之后告诉他,百姓每年的收入与支出依旧是寻常一户人家欠了二两银子。
“难道还有鬼从中赚取差价不成?”怪哉。朱尧喃喃道。
哪有鬼。这两地百姓负的债,毫无疑问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沈持依旧不让他声张。
是夜,他提笔给裴牧写了封信,在信中,他没有直接说此事,而是送给他三十二两银子,附上一句话:听闻陕西府一户之家一年的支出为这个数,望裴大人安顿好家人,无后顾之忧。
未几,信件送到裴牧手里,他看着信笺之中掉落的银票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没有再问,然而此后不多久,他在查账的时候发现眉县一户之家的年收入大抵在三十两银子左右,与沈持给他的银两数差了二两。
他赶紧又走访又查证当地的物价,发现只吃饭一项一户一年便要三十两银子,在极致节衣缩食的情况下,当地百姓需要一年欠二两银子置办衣裳、添置家用或者看病买药,这样才能活下去,因而百姓们从早到晚都在干活,如拉磨的驴子一般不干停歇片刻。
他捏着袖子里拢着的那三十二两银票,沉思起来。
按照当地亩产的粮食两,一户五六口人家但凡有两个劳力,一年的收入恰好该在三十三四两之数,考虑到各家各户在种田上懒散或者防治病虫害上的减损,去掉二两,正好是三十二两,正好与物价契合。
因而一户寻常百姓家一年的收入应当是三十二两,而不是三十两,这二两白银,到底是欠在哪里,而这些钱,又流向了何处。要是人为制造的百姓贫困就太可恶了,他决心要悄悄地仔细查起来。
……
京城。
江载雪的案子一直未了结,他依旧被羁押在牢中,而作为他旧友的沈持至今未去探望过,京城人提起来难免唏嘘人情凉薄。
到了八月底,一点新萤报秋信时,冯遂来沈家拜访沈持,寒暄落座后直接说道:“在下以为沈相这样悠然自得,必有后手。”
沈持被他的话说笑了:“后手倒是有一个,只是,本相眼下鞭长莫及,且拿不准是否能称之为后手。”
冯遂真挚地说道:“不知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有是有,只是太委屈冯兄了,”沈持摇摇头:“或许裴大人处需要人手,只是眉县地处陕西府,有些太偏僻了……”
冯遂先是皱眉一愣,继而说道:“比之先前任职的甘肃会宁县,眉县离京城很近了。”
沈持略笑了一笑,取出三十二两银子赠与他:“此去开支颇多,不过听说三十二两银恰好够一年到生活支出。”
冯遂连连推辞:“沈相莫不是忘了,在下从未缺过钱财。”
他的书画可是很值钱的。
沈持:“拿着吧,用不着之后回京再还给我。”
冯遂听到“之后回京”四个字,眼底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他垂眼道:“是,在下定不负沈相所托。”
沈持:“冯大人此去要万般小心,遇到事情,不管怎样保命为上。”
冯遂哽咽道:“是,在下谨记于心。”
之后,他安顿好家眷,孤身一人悄悄前往陕西府。辞官之后,没有人在意他的动向,他很快到了陕西府眉县,找到了裴牧。
……
沈家在乐莲舟的张罗下,先是布置好了宴室,又一样一样买齐了东西,不到半月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此时离临盆不到半月,而史玉皎也上奏折子,告了假,回到家中安心待产。不得不说,习武之人的体魄就是好,你从她背影竟看不出妊娠十月,依旧可以健步如飞,轻轻一提还能翻过墙去。
唯独陪吃饭的沈持胖了,也不知道这个家到底是谁在身怀六甲。
沈持晌午不在户部吃饭了,晌午还要回家看她一趟,往往这时候春花和小红在角落规规矩矩地做针线,小儿的衣裳都已初具雏形,只有扣子没缝上,说是依照习俗要等到出生才补完整。
红色的,蓝色的,鹅黄的,全是亮色且可爱精细的小衣裳,他看着喜爱的很。
两个丫头在沈家吃了几日饱饭,面容白净明亮许多,只还是怯生生的,看见他就微微垂头发抖,也不怎么说话,叫干什么做什么,老实巴交。
不必担忧她们生事,挺好的。
庭院中,一株晚开的石榴树正值花期,在明亮的日光与虚影中,枝头无数艳红的花如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