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长痛短痛之争
“卫帅。”一眨眼,朱常洛又把视线放回到了骆思恭的身上。
“臣在。”骆思恭应道。
“锦衣卫衙门里,像他这种家道中落到停了俸就要断炊的世袭武官有多少?”朱常洛指着陆文昭问骆思恭。
“这个.”骆思恭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说道:“臣不知道。”
朱常洛也不责备,转头就问陆文昭:“那你知道吗?”
陆文昭下意识地瞥了骆思恭一眼,却只看见一张微微颤抖的侧脸。“臣只知道臣手下的属官,大都指着这份儿俸禄过日子,尤其是在补到实缺之前。”
“臣回去立刻就查!”陆文昭话音一落,骆思恭便接了茬。
“倒也不必查了,肯定不会少。”朱常洛说道:“骆家在你重新起事之前不也中落过一段日子吗?”在补到实缺之前,骆思恭每年的收入也就米十二石,银二十二两,还不一定能拿齐。
“是。”骆思恭抬头看向皇帝,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圣上的意思是这俸制,不改了?”
“朕只是在说这密揭上的提法。”朱常洛点了点那几张信纸。“写这篇密揭的人认为,一旦停了俸,很多寄禄官就会失去稳定的收入来源。像陆文昭这种尚有十几亩祖传田产的小地主尚且能回去当农民,好歹混个温饱。但像那种一无所有到只能靠着这份儿寄禄过日子的人,可就什么也没了。朕跟你提这个事情,就是想让你也参谋参谋。”
“可否请圣上把此揭借臣一阅。”骆思恭请求道。
一折一撕,朱常洛扯掉了密揭的署名。“拿给卫帅看看。”
“是。”王安捧着密揭走到骆思恭的面前。“骆卫帅,请。”
骆思恭接过密揭,快速浏览,很快就看完了。他发现,写这篇密揭的人很鸡贼,通篇下来也不明说是支持改革还是反对改革。大段文字都在说削除寄禄官的俸禄之后,寄禄官们可能面临的生活窘境。就连改制后可能结出的坏果,也只是在文章的末尾蜻蜓点水般的简单提了几句“无恒产者无恒心”之类的屁话。
“卫帅。你怎么说?”朱常洛问道。
“臣以为,”看密揭的时候,骆思恭脑子也没闲着,当他的目光移到最后一张纸的断口处之前,心里就已经有了腹稿。“还是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是什么?短痛又是什么?”朱常洛问道。
骆思恭回答道:“长痛当然就是俸制。”
“臣以为,不仅是锦衣卫,朝廷各级官员的俸禄都太低了。俸禄低,官员们又需得维持体面的生活,就只能恃权谋利。这是贪腐的根源,如果不能解决这个根源,无论如何惩治修补,都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就像京师治安败坏根源是流民四处游荡、盗匪生于其中。如若不解决流民问题,就算锦衣卫、兵马司夙兴夜寐也不能使京师安靖。只有像不久前那样,以雷霆般的行动把流民集中起来,再仔细甄别当中的匪徒,京师的治安就好了。”
“而想要治贪腐的本,就需得提高在职官员的俸禄,以绝其根因。要提高俸禄,但又不想因为提高俸禄而增加朝廷的开支,引发新的长痛,就只能削除无职、无用之冗员的俸禄。而一旦削除冗员的俸禄,就势必使这些冗员受到损害,这无可避免。”
“这无可避免的伤害就是短痛?”朱常洛问。
“回皇上,不是。”骆思恭摇头。
“那你所谓的短痛是什么?”
“臣所说的长痛、短痛是都是朝廷之痛,而非人之痛。”骆思恭冷静得出奇,或者说冷血得出奇。“俸制是为朝廷之长痛,而朝廷之短痛,则是这些受到损害的人,因为对削俸不满而对朝廷造成的危害。”
骆思恭犹豫了一下,见皇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继续道:“前不久,臣主持本卫的大裁员,上百名被裁官员纠集起来,起来试图胁迫指挥使司,胁迫朝廷。因为臣早有部署,革员亦念朝廷寄禄,没有暴力对抗。故彼时,朝廷只有短痛之虞,而未实受此痛。但如果他们实在冲击衙门,造成了损害,那朝廷便实受了此短痛。”
骆思恭等了一会儿,见皇帝似乎没有接茬发问的意思,又举起手里的密揭。“臣以为,这密揭所述,就是一味地放大人之痛,而不念朝廷之痛。可世上少有两全之美,改革亦绝非轻易之事,就像之前刘秉笔主持的内廷裁员,难道就因为那些宫人、工匠会因此受害,就召他们回来徒劳地增加内廷的开支吗?”
“.”刘若愚原本还置身事外地听着骆思恭说话,突然被点到,脸上立时浮现出局促的神情。刘若愚将头埋得更低,看向骆思恭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不悦。
刘若愚觉得,骆思恭突然点自己是为了让自己帮他说话,但他会错意了。骆思恭点他,本意不是为了让他给自己帮腔,而是想通过这个例证,在皇帝的心里埋个预期。
骆思恭判断,皇帝还是要照原来的思路更改俸制的,不然直接派人递个口谕通知他就是了,没必要当面召对。骆思恭猜测,皇帝叫自己过来参谋,也无非是为了让自己出面跟内阁顶。骆思恭不介意出面跟内阁斗上一斗,但他需要想法子把隐患除了。或者说,他需要让处在深宫中的皇帝相信,骚动是必然的,发生骚动之后,适当打弹压也是有必要的。
“刘若愚,你觉得呢?”朱常洛的眉间似乎多了几道褶皱。
“奴婢以为,卫帅说得是。”刘若愚不想给骆思恭帮腔,但此时,他又不得不帮骆思恭的腔。“锦衣卫也有锦衣卫的难处,内廷有内廷的难处。国家正值多事,还是少养些闲人的好。幸得皇上圣明,现在京城闹出的小乱子也按了下去。”
“王安,你怎么看?”朱常洛转眼看向王安。
“和去年二月相比,上个月,宫里的开支确实是降了不少。如果能一直维持下去,最多两年,这省下的银子就能填上裁员时多支的抚恤。”王安的回答听起来就像是驴唇不对马嘴。但只要稍稍细想,就能明白,他这还是“长痛短痛”论。
朱常洛颔首点头,沉默许久,竟然将目光投向了陆文昭。“陆文昭。你觉得呢?”
“臣”陆文昭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向自己问策。“臣职小位卑,不敢轻易置喙朝廷大事。”
“皇上问你话,你答就是了!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骆思恭沉声道。陆文昭循声仰看骆思恭,却看不懂骆思恭的眼神。
“是。”陆文昭收回视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心跳的声音被眼前的漆黑放大,竟清晰得如同雷鸣。“回皇上,臣不以骆卫帅所言为然。”
此言一出,陆文昭立刻就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他虽然闭着眼睛,却也幻感到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骆思恭的反应当然是最激烈的,在陆文昭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就向这个“好女婿”投去了毫不掩饰的责备。
刘若愚的动作幅度没有骆思恭那么大,但他眼里挂着的情绪似乎比骆思恭的还要强烈。刘若愚当然不爽骆思恭贸然拉他下场的举动,但既然骆思恭已经把他给扯了出来,那他就天然地和骆思恭站在一起,避无可避了。
王安深深地看了陆文昭一眼,但很快就将视线收了回来。之前这小子就干过想绕开骆思恭博出位的事情,现在得到一个说话的机会,跳出来标新立异提出反对,他也不意外。
一直置身事外的魏朝也放下了手里笔。他的眼神是最善意的,甚至暗含了两分欣赏。不过这种转瞬即逝的欣赏,很快就被看乐子的情绪给盖了过去。说白了,他被重重宫墙保护得很好,外面的事情闹得再凶都跟他没关系。只要天子还在那个位置上坐着,那他就只需要顺着天意做事就可以了。
但这天意到底是什么呢?
魏朝觉出了一丝微妙。他不着痕迹地向御案的方向投去注意,却只听皇帝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问道:“为何不然?”
陆文昭伏跪下去,缓缓开口道:“臣现在是东司房的实授副千户,就臣本身的利益来说,臣当然赞成改革俸制、增加收入。如此,臣也不必违心收受那些市井商铺的例银,专心为朝廷办事,为皇上分忧。但如果站在那些寄禄官的角度来说,俸制改革不啻天塌了”陆文昭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骆思恭急吼吼地抢断了。
“杞人忧天!”骆思恭骂道:“他们的天塌不塌关你屁事?你吃饱了撑的?”
“让人把话说完。”皇帝的声音幽幽传来。
“是。”骆思恭立刻收了气势,他又缩回去,像个普通的小老头儿一样静静地坐着。
大殿安静了下来,陆文昭又接着道:“臣没有看密揭。但臣猜测,上此揭者之所以重‘人之痛’,也是为了减少卫帅所言之‘短痛’。如果被裁撤,被削俸的人像之前那样纠集起来,暴力对抗,冲击朝廷,乃至行大逆之举又当如何?”
“派兵镇压就是,”骆思恭仿佛正等着这个问题,陆文昭话音刚落他便将话茬给接了过去。“怎么能因噎废食!”
陆文昭微微转过身子。“卑职想问卫帅,镇压之后又当如何?”
“之后.”骆思恭理所应当地说道:“这有什么好问的,短痛消除,改制就成了啊。”
“不,卑职不是这个意思。”陆文昭说道:“请卫帅恕卑职冒昧。卑职以为,您错了。”
“我哪里错了?”骆思恭立刻反问。刘若愚的眉头也彻底拧了起来。
陆文昭回说道:“卑职认为,锦衣卫裁员和内廷裁员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内廷裁员情况确如卫帅所言,是长痛短痛之争。只要提前筹谋,最后能把乱子压下去,就算途中闹出一些骚动也没什么.”
闻言,刘若愚脸色稍霁。
“但锦衣卫的带俸虚衔不仅涉及朝廷的开支,它本身是朝廷对有功之人的奖赏。卑职遥寄功于祖宗二百年前追随成祖靖难,卫帅世系虽更为曲折,却也是因功而世袭锦衣卫官.”
陆文昭深入打听过,骆家的先祖经历了一个从追随太祖征伐,到追随成祖靖难,再到随从兴王之国安陆,最后和世宗一道北返京师的曲折过程。如果追溯祖源,陆家做锦衣卫的时间甚至比骆家要长得多。因为骆家在随世宗北返京师之前,一直都是普通卫所的普通世官,长期受后军都督府的管辖。直到嘉靖皇帝受命继统,亟须一批亲信占据重要位置,才把当时配随护驾的骆安塞进锦衣卫,骆家也才有了世袭的锦衣卫官衔。
“.北司田同知荫于田少保;东司房刘提督荫于刘庄襄公;街道房张提督荫于张少保,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就算是那些没有实差的寄禄官,大多也是凭着祖上的功劳才有了这份与国同休的皇粮。如果没了这份儿俸禄,那这个恩荫的奖赏本身也就没什么存在的意义了。如果这个世袭的官职没有存在的意义,那朝廷又当如何奖励那些在前线拼死立功,期待给后人挣个恩荫的有功之臣呢?更进一步说,如果真如卫帅所言,对可能的骚乱进行铁腕镇压,那岂非寒了人心,遗祸万年?”
“.”这回,骆思恭没有主动接陆文昭的茬。
“卫帅。”朱常洛呼唤道。
“臣在。”骆思恭抬头看向皇帝,发现皇帝的神态里似乎多了些赏识的意味。
“陆副千户说你错了,你怎么说?”朱常洛问道。
“臣以为,陆副千户的话确有其道理。但无论如何,这俸制该改还是得改。”骆思恭说道。
“那要怎么改?”朱常洛追问道。
骆思恭张开嘴,又缓缓合上,最后只道:“臣一时想不到。”
“那你就回去慢慢儿想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