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按部就班,稳如泰山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摆手,骆思恭离座下跪,和仍然跪在地上的陆文昭一起叩首告退。
两人离开之后,大殿殿内暂时恢复安静,三大太监也都收回了各自的视线,重新投入到未完的工作中。
“刘若愚。”朱常洛唤道。
“奴婢在。”刘若愚神经一紧。连忙放下刚入手的笔,站起身来向皇帝行礼。
“紧张什么,坐下。”朱常洛向下摆了摆手。
“是。”刘若愚又坐了回去。他看向皇帝,却见皇帝并没有看着自己。
“你主持着内廷俸制的改革,”朱常洛问道:“对锦衣卫的事情,有什么想法吗?”内廷的大调整已经结束了,但小的调整和人事变动还在不断地进行着。
“回主子,”刘若愚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奴婢以为,骆掌卫所言极是,俸制改革势在必行,但陆副千户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哼,油滑。”朱常洛白了他一眼。“说了跟没说似的。”
刘若愚又在心里浅浅地骂了骆思恭一句。他局促笑道:“主子息怒,奴婢对锦衣卫的事情着实不熟悉。改革肯定是要的,但这细处要怎么改,奴婢真是不敢贸然置喙。”刘若愚尝试东引祸水:“奴婢以为,还是问问方首辅会比较好。既然他老人家上了那道密揭,应该也是胸有成策才是。”
“不敢就算了。”朱常洛也不逼他,转而唤道:“王安。”
刘若愚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果非要说,他的心里不是完全没有想法,照猫画虎也能讲个一二三四出来。但是,刘若愚和魏忠贤、崔文升之流不同,他并没有把手伸到宫墙外面去的心思,打心眼儿里不想掺和外廷的改制大事。少做少错,能把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经营好,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奴婢在!”王安赶紧把草稿册扯出来重重地翻开。那动静和他平日的轻手轻脚完全不一样,就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记事情了似的。
“.”朱常洛也白了王安一眼。“你俩还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
“嘿嘿。”王安被看破了心思,但也不多分辨,就只尴尬地傻笑了两声。
“就照你师弟说的,给方从哲回个函。把两翁婿的意见结集告诉他,让他尽快拿个详细稳妥的章程出来。”说话的时候,朱常洛也顺手把骆思恭还回来的密揭,和那条写着姓名的短纸塞回到了信封里。
虽然这些东西暂时不会见光,却也不是什么永久的秘密。在皇帝过世之后,密揭的内容和皇帝的回复,都会成为编纂实录的材料,被送去修纂实录的史馆供翰林们结集摘录。
“是。”王安翻到空白页,又问道:“主子,要具名告知吗?”
“不必具名。”朱常洛说道。“也不要直接就送达内阁去。这个事情还是暂时按下,尽量别泄了。”话虽如此,但朱常洛并不像对待监护朝鲜、废黜国王的事情那样谨慎。
“是。”王安领命,目光在周遭的小黄门的脸上过了一遍,并提笔在纸上落下,“或曰.对曰”的词句。
“王安,”朱常洛又拿过一本奏疏,却没有立刻翻开。“你说,把陆文昭外放去.辽东历练一下,如何?”
“辽东.”王安的笔触一滞,点到为止:“主子是说,昨天议定的事情?”
“嗯。”朱常洛点头。
“奴婢觉得他有点太年轻了,不见得能镇住场子。”王安说道。
“就是年轻才要派出去历练嘛。”朱常洛说道,“而且他在京里待着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王安深深地点了点头,嘴角也微微地扬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修来的福气,竟能得到主子万岁爷这般呵护。”
“你嫉妒了?”朱常洛调笑道。
“还真是有点呢。”王安也顺着皇帝的话往下说。
刘若愚和魏朝听不懂这主仆二人在聊个什么,也不敢贸然发问,只能彼此顾视,默默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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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公公请回吧,不必再送了。”午门内侧,靠近内直房的地方,骆思恭主动停下脚步,对跟在他身边的史方逸说道。
“骆卫帅,陆副千户,”史方逸又向骆思恭和陆文昭作揖。“今天的事情实在是抱歉,是我疏忽糊涂,竟害得您老白白地在宫外等了这么久”
“哎呀!”骆思恭上前把住史方逸的臂膀,微笑道:“史公公,你真不必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如果非要说,是我翁婿二人没有走寻常路害得你被史总管训斥才是。你要再这么客气,我这心里可就真过意不去了。”
史方逸还想给骆思恭作揖,不过骆思恭仍然把着他的臂膀,史方逸也就作不下去。“刚才多谢骆卫帅在干爹面前帮我说话,不然今儿个,我恐怕还得挨顿荆条。”
不久前,翁婿二人离开南书房准备离宫,刚走进乾清门,就被史辅明给叫住了。史辅明特地把史方逸带来给骆思恭赔礼道歉,甚至还想叫史方逸给骆思恭磕一个。但以骆思恭的智慧,又怎么会得理不饶,轻易接受呢。
最后,骆思恭不但没让史方逸给自己磕头,还帮着说了不少好话,甚至直到史辅明保证不会再惩罚史方逸,他才告辞离开。而史辅明也以礼相还,让史方逸将翁婿二人送去午门,聊做赔礼。
“嗐。这有什么好谢。”骆思恭轻轻地拍了拍史方逸的肩膀,笑容亲切的就跟个哄小孩儿的老祖父似的。“本就是我自己没走寻常路害了史公公你啊。”
“卫帅,”史方逸真是好感动,眼睛竟然闪出了泪。“您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
史辅明对诸位干儿子很不错,但同时教子极严。史方逸犯的错,往小了说是让骆思恭白白等着,往大了说就是让主子万岁爷久等。真要是上纲上线,抽他条子都是轻的。所以在听说史辅明亲自跑到西华门去接骆思恭的那一瞬,史方逸的心脏都给吓停跳了一拍。
“史公公怎么能这么说,最好的人不该是史总管吗?”骆思恭笑道。
“干爹好,您老也好。”史方逸连忙说。
“好了,史公公,我真得回去办差了。”骆思恭放开史方逸。
“那”史方逸固执地向骆思恭行了个礼。语气里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骆卫帅慢走,陆副千户也慢走。”“告辞。”一转身,骆思恭就收了笑容,这变脸的速度快得把陆文昭给吓了一跳。
“骆掌卫”陆文昭的心里开始打起了鼓。或者说,从他决定对骆思恭的提法表示反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跳就没慢过。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骆思恭白了他一眼,加快脚步朝着午门走去。“有话出去再说。”
“是。”陆文昭赶忙跟上去。
一出宫门,陆文昭又开口了。“骆掌卫,先前卑职.”
“贤婿,”骆思恭再次抢断他的话。“祈恕的话就不必说了。”
“您这是见恕于卑职了?”听见“贤婿”二字,陆文昭心下稍宽,脸上也挤出了讨好的笑。
骆思恭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周遭,确定短时间内不会有人突然靠近,才开口道:“贤婿,你想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还早了些。”
“这”陆文昭的笑意凝住了。
“我这种寿岁的老头子就是拿给人踩的,但你也别急啊。”骆思恭摆手止住他。“你太年轻了,就算能把我踩下去,你也上不去。我这老头子在那个位子上坐着,对你来说更好一些。你急什么?”
“小婿没有这样的心思。”陆文昭连忙分辩道。
“真的没有吗!”骆思恭急急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陆文昭。
陆文昭的心跳急剧加速,一时间血气上涌,竟也多了两分勇气。他没有回答骆思恭的问题,而是小声反问道:“难道小婿奏对的话说得不对吗?”
“你的话对不对是另外一回事,”骆思恭不觉得这是一个站着说话的好地方,而且已经有人留意到他俩了。但骆思恭还压着声音,低吼似的追逼道:“我是在问你有没有这样的心思?”
“.”只一瞬,陆文昭那骤升的勇气,就被骆思恭给打散了。
“有还是没有!”骆思恭提高调门,继续追问。
“可能.”陆文昭将脸转到一边。“可能有一点。”
“呵呵呵呵。还是条汉子。”骆思恭笑着拍了拍陆文昭的脸,他动作之轻,脸色之慈,就像父亲抚摸儿子。“就你这点儿道行瞒得过谁啊?我要是连你都看不透,也就不用当这个掌卫了。”
“跟上。”骆思恭又迈开步子。
“是。”
“贴近儿点!”
“是。”陆文昭照做。
“我明白告诉你吧,”尽管已经过了六科往来最频繁的时辰,但还是有人不时往来于直房附近。骆思恭的一品武官服实在是太扎眼,不断引得往来人等驻足行礼。骆思恭一边微笑拱手回应,一边还抽空对陆文昭说话:“如果你不是我骆家的女婿,这回我怎么也得把你扔到外地去。要是可以,我还会想法子把你弄死。除掉你这个上窜下跳的隐患。”远近之间,骆思恭展现的完全是两副面孔。
两人走出端门,往来人等逐渐稀疏,骆思恭的两副面孔也渐渐地合在了一起。“你既然叫我一声泰山,那我就受累替陆值教你点儿官场上的道理,免得你什么时候死了还溅我一身血。”
“是。”陆文昭蚊子似的应了一声。
“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骆思恭幽幽地说道:“但你可不可以在出来之后单独对我说,难道你就一定要在皇上的面前往我这张老脸上扇一巴掌?”
“我”陆文昭没法接这茬。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请泰山赐教。”骆思恭赶忙道。
“你这叫出位妄言。”骆思恭接着道:“改制对不对这样的大事,是你这个东司房副千户能直接向皇上说的吗?而且就算我不记恨你,甚至愿意把肩膀拿给你踩,但别人呢。我在殿里都把刘秉笔拉出来了,你打我的脸,就等于是在给他难堪。他坐在南书房里,你又坐在哪儿?别看他细皮嫩肉的,但他拔根儿毛都能把你打死。好在你最后还算有脑子,知道把两件事分开讲。找个机会,我还得在他的面前骂你两句,或者干脆当着他的面给你两耳光。”
“那那您”陆文昭想提问,但又不知道这涌到嘴边的问题会不会得罪骆思恭。
“现在你倒晓得说话前要三思了。”骆思恭微笑着对迎上来见礼的承天门守将还礼。等过了金水桥,骆思恭又主动把话题给接上:“有话就说,别扯着嗓子瞎嚷嚷就行。”
“小婿想问,您为什么要把刘秉笔牵扯出来呢?”陆文昭问道。
骆思恭想了想,引导式地问道:“复设西厂,东厂改制,内廷裁员重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婿不知。”
“这是按部就班。”
“按部就班?”陆文昭不解。
骆思恭解释道:“皇上去年八月继位,到现在也就半年。你只要把这半年发生的事情按顺序串连起来,你就会发现,皇上这是按部就班在做一场由内而外,由上到下的大改革。现在,内廷的改制在总体上已经结束了,而我们锦衣卫这个内附司礼监,外靠兵部的两头衙门,就是改革迈出内廷范畴的第一环。”
“原来如此。”陆文昭略有些愣神。
“小子,你确实有点儿小聪明,但在大事上你还是钝了些。就算皇上把你的话听进去了,也无非是换一种相对温和的改法。但无论是哪种改法,只要是改了,就一定会伤到某些人。有人被伤到就有人会反抗,有人要反抗,我们就要镇压。所以我需要刘秉笔这个已经挂了箭的靶子来帮我分担可能射来的箭。即使这样很会得罪他。”骆思恭指着自己,最后说道:“我和你不一样,只要我不得罪皇上,那我就稳如泰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