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郑伯克段于鄢
金尼阁失态地冲着郭居静喊话。一开始,他还有意识地控制声量,但他越说越激动,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一直没想明白。当初选举援辽通事的时候,如此反对激进传教的你,为何一言不发,就在我准备提出反对意见的时候,你甚至拉住我,还冲我摇头!我当时以为你转了性,准备走温和劝谏的路子。现在我想通了,你就是要让他去辽东,就是要让他在辽东犯事,好引发这一桩大案。”
“还有你!”说着,金尼阁转过身,毫不讲礼地直指王丰肃。“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门多萨北上了之后没多久就到了北京。就是你俩暗地里筹谋了这场政变!”
王丰肃转过身准备回话,但郭居静的声音却先他一步,从耶稣受难十字像的下方,飘到了金尼阁的耳朵里:“去年我就告诉你了,我要推翻龙华民会长,当时你不也同意了吗?”
“你这哪里是推翻,你这就是谋杀!”金尼阁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正法’是什么意思!”
“小声些。不要大喊大叫的。”郭居静的声音依旧平淡。“虽然他们都各自回房收拾打扫了,但年轻人的耳朵比你我好,指不定能听见。”
“你!”金尼阁觉得突然有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冲得他两眼发黑。
“《春秋》读过吗?”郭居静问道。
“说些废话!”金尼阁跌坐回原来的位置。“你还不知道我最近在干什么吗?”重返中华后,金尼阁便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用拉丁文翻译五经,这项伟大的事业上。他真的很钦佩这些中华先贤,更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把他翻译出版的中华经典带回欧洲。
“那你应该知道‘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郭居静说道。
金尼阁愣了一下,旋即大笑道:“哼哼,哈哈哈!你把自己当成庄公了?”
“是的。”郭居静点头道:“我行的就是郑伯做派。”
“那你知道吗?‘郑伯克段于鄢’这句话本身就带有贬义!它讲的是一个君不君、臣不臣、兄不兄、弟不弟故事啊!”金尼阁对《春秋》以及“春秋笔法”已经有一定的理解了,现在困扰他的问题就是如何用拉丁文体现这层隐含在表面文字之下需要深思挖掘的深意。
郭居静坦然得让金尼阁震惊:“我知道的啊,这个故事里的所有人都是有罪的。郑伯有罪,我也有罪。叔段更是有罪。‘郑伯克段’的起因是叔段有异心。如果叔段没有异心,一开始就恪守本分,那也就不会有这个悲剧。”
“你是想说龙华民会长咎由自取?”金尼阁咬着牙齿问道。
“难道不是吗?”郭居静抬头仰望着耶稣垂下的脑袋,像是在泣诉,更像是在忏悔。“是他破坏了利玛窦会长的传教原则,是他导致耶稣会内部分裂,是他引发了南京教案,使得耶教几十年的积累毁于一旦!上海、杭州、南京的教堂一夕之间尽焚成灰,北京事业也被打断。四年了,我们只能像老鼠一样在阴沟里四处流窜,生怕被人发现。若非当今天子圣明烛照,降下恩诏特赦,你我现在还在南京、杭州的士绅家里寄宿求助呢。”
“但你也没必要用这么激烈的手段吧.”金尼阁终于从郭居静的语调里听出情绪了。那是带着愤怒的悲伤。“沟通不好吗?”
“沟通要是有用,那早就该发挥作用了。南京教案发生前,我和他沟通过,他不听,还告诉我‘已经不再有被驱逐出中国的危险了’。他甚至异想天开地准备上疏请求先皇帝颁布一项给与教会完全宗教自由的圣旨,好在我们没法直接向皇帝上疏,对教友好的官员也都不愿意代他上疏,不然他真这么干了。”
“南京的悲剧发生之后,我也和他沟通过,他还是不听,仍旧固执己见,非要走自己认定的传教路线。去年来北京的路上我最后一次和他沟通,可他不还是在选举会上大力推荐门多萨吗?就算当时我和你联手阻止了这次任命,又能怎么样呢,无非只是再一次放大耶稣会内部的分裂。我记得你在事后也劝过门多萨,但那有用吗?要是有用,他就不会死了。是龙华民会长和他选出的人自己触及到了龙之逆鳞,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你还想说‘非我也,兵也’?”
“不不不。把皇帝的怒火当成杀人的兵器?我还没有那么狂妄,更没有那个能力。那柄刀子就摆在那里,我使不动,但它也不会轻易动,是龙华民会长自己看不清局势非要撞上去,就好比锦衣卫拔刀的时候,没人冲上去威胁到那宣谕公公也就没人会被砍,可你要是冲过去了,他身边的锦衣卫抬手就能把人的脑袋给削下来。你仔细想想就会知道,我所做的也不过只是放任,坐视这一切发生。而泰稳.”郭居静顿了一下,轻叹出一口气。
“你不应该指责他,他没有与我合谋,他只是应邀过来保护你我。”
金尼阁缓缓转头看向王丰肃,王丰肃也回看向他。
“南京教案的后果很严重,但闹到最后也没有人被处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郭居静继续说话。
“难道不是因为友教官员上疏申救吗?”金尼阁摇摇头,万历四十四年闹得最凶的那一阵,他还在游历欧洲募集图书并招募向往中华的年轻传教士。
王丰肃接过话:“当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他们为我争取了时间。使我能在巡城御史带兵抓人之前,就把那些要命的东西都烧了。不然那时候我就死了。”
“怎么会.”金尼阁喃喃道。
“不只是我。万历四十四年,沈阁老给我们安的罪名是左道乱正,这是一个主犯绞刑,从犯杖责流放的大罪。当时,谢务禄正病着,一顿棍棒下来必死无疑。”王丰肃苦叹道:
“彼时证据不全,尚且遣返。你觉得现在的皇帝看见《耶教远征中国史》这样的封题,心里会作何感想?你信不信,皇帝陛下要是看见了这个封题,会直接让人把利玛窦会长的坟给掘了?还有你的手稿和书信,我都帮你看过了,能改的,都改了,改不了的,我就只有帮你烧了。”
“怪不得你迟迟不肯还我。还说我写的好。”金尼阁惨笑一声。“那你为什么不帮龙华民会长也修改一下。”
王丰肃下意识地瞄了郭居静一眼。而这时,郭居静也恰好接了话:“四表,我惊讶于你竟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这可是政变啊。要是帮龙华民会长也脱了罪,门多萨不就白死了吗?那么一个激进的人去战况最激烈的辽东前线,迟早会被当作奸细给杀掉。”
“那另外八个人呢?你救救他们总可以吧。”
“救不过来了,就当是必要的牺牲吧。”
“你!”金尼阁无力地问道:“你如此行事,如此思考,就不怕下地狱吗?”“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教会能在中华立锥,为了播撒福音拯救世人的事业。我已经做好堕入地狱的准备了。天堂,你们上去吧。”郭居静冷静地说。
“那你还假惺惺地祈祷什么?”金尼阁望着垂着头的受难耶稣,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郭居静拜道:“无论上帝是否宽恕我。基督徒都应该真诚地告罪并祈求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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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
进门的时候,迪尼什·若昂顺手拍了一下挂在门口的铃铛。
正在打瞌睡的伙计听见铃声,立刻抬起眼皮,快步走来招呼:“二位客官办什么业务啊?”
“你们.做牙行.生意吗?”迪尼什·若昂磕磕巴巴地问道。
伙计甩甩脑袋,将盘绕在脑海里的倦怠扔开,定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个“番人”。“二位客官是哪儿的人啊?”
迪尼什·若昂回说道:“祖籍欧罗巴西班牙帝国,葡萄牙王国,里斯本。现住香山澳。我俩,同乡。”
四十年前,也就是西历1580年,抑或万历八年,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出兵葡萄牙,发动了葡萄牙王位继承战争。次年,葡萄牙议会在托马尔召开会议,会上王公大臣宣誓拥戴腓力二世为葡萄牙国王。三个月后,腓力二世到达里斯本,正式兼任了葡王。从此,西葡合一,葡萄牙本土便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领土了。
在接下来的近两年时间里,腓力二世逐渐派兵接管了葡萄牙王国所有的海外殖民地。澳门的情况有些特殊,直到现在,澳门议事会也按惯例继续悬挂葡萄牙国旗,而非西班牙王旗。而西班牙国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没法派兵征服这个实际只是一个租借地的弱小“殖民地”,因为澳门虽弱,但香山县背后却是一整个大明,为了这点儿事情触怒万里之外的巨型帝国,进而影响商贸,显然是不划算的。
对于迪尼什·若昂这样的商人来说,只要西班牙的统治不影响他们的商贸活动,使他们的利益受损,他们也就乐得将强大的西班牙帝国放在葡萄牙王国之前。至少听起来威风。
不过,在银行伙计的眼里,西班牙、葡萄牙和吕宋、暹罗这些国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海外的番邦小国。迪尼什·若昂说了这么长一长串,那伙计也就听懂了最后一个词儿。“那就是南洋商人了?”
“也没错。”迪尼什·若昂点点头,颇有些忐忑的问道:“做我们的.生意吗?”
他和莱恩·霍布斯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进来的。一大早,这俩人就出去找牙行租房了。他们先是去了之前租给他们房屋的那家牙行,可那家牙行不但不做新生意,反而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想要回收房产的意思。之后,他们又连着去找了好几家牙行,但依旧没人敢做他们的生意。
就在两人怀着失望的心情准备回去从长计议的时候。迪尼什·若昂看见了银行的招牌。
“做啊,有生意为什么不做。”那伙计觉得这色目人的口音真好笑,像鸟叫一样。“牙行生意嘛,也在我们的业务范畴之内。”
“太好了!”迪尼什·若昂转头看向莱恩·霍布斯,并递出一个得意的笑。
“二位这边儿请。”那伙计将两人领到柜台前,又把高凳送到两人的屁股下面。
这时,坐在柜台后面的掌柜是一辈子也没考上举人老秀才俞廷华。在铃铛发出响动之前,他就把目光投到了这两位色目客官的身上,也听清了客官与伙计的对话。
因此二人刚一落座,俞廷华就把一个记载着房屋资产信息的册子给推到了迪尼什·若昂的面前。“这是登记在册的房产,地段、规模、租金、卖价,这些基本的信息都在册上,您自个儿先看看吧。”
册子上记载的大多是几次抄家得到的资产,这样的册子一共有四本,四大支行每行一本,内容完全一样。每月末,由京师分行依据支行提交的流水账统一更新。
以前,抄没得来的资产直接由内承运库负责变现。日月银行挂牌成立之后,抄没资产便改由银行负责处置了。按照规定,支行只负责对接客户将资产变现,资产的定价权在分行那里,对定价的审核权在总行那里,而西厂则保有对交易全过程的监督权。
“呃”迪尼什·若昂接过册子,打开一看,立刻犯了难。“天朝字,我不太,认识。能请您老,推荐吗?”
“唔,推荐.”俞廷华想了想,问道:“您什么需求?预算是多少啊?”
“您能,再简单些吗?说话。最好,慢点,直白点。”迪尼什·若昂尴尬笑道。俞廷华刚才说的一长段话,他也就只听懂了几个单词。
俞廷华叹了一口气,做出掂量的样子。“钱,你有多少钱?”
“钱,不是问题。”迪尼什·若昂又是一笑,不过这回,他的腰杆挺得可直了,完全没有了先前的窘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