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武清侯李家的“损失”
“上疏,上什么疏?”朱纯臣连着问:“这张铨在疏上写了什么?跟粮价下降有关系吗?还是说,他攀咬谁了。”
朱家贞摇头说道:“张铨在奏疏中恳求圣上明发上谕,令天津饷部将支援辽东粮饷直接送去盖州营口。”
“什么!”朱纯臣一激动,直接把手里的银筷子都撂了。筷子碰到酒杯,带着杯中的残酒倾倒在桌面。朱家贞赶忙用自己的袖子去擦,这才避免酒水从桌面上滑落,污染朱纯臣的衣襟。“他怎么敢!”
尽管五军都督府基本已经脱离了军事指挥体系,只剩了掌管军籍,以及会同兵部推选将领之职能,但朱纯臣好歹也在左军都督府上挂了几十年的职,对左府下辖的辽东都指挥使司的基本地理情况还是了解的。
朱纯臣很清楚,如果饷部按照张铨的请求,直接把粮饷送去盖州营口,那么兵备衙门就可以走大辽河、浑河、太子河等河道,通过河运,直接将粮食送去辽、沈,乃至抚顺。而不必先从旅顺、金州等地穿山走水,把粮食送去海州、盖州,再图后运。
如此一来,虽然朝廷这边的起运成本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但辽东地方的整体运粮成本势必会极大的降低。而运粮成本的降低又将会导致市面上的粮价下挫,如此一来,无论是官府还是民间,就再也没必要高价从走陆路的商队那里购买粮食了。
如果说兵备衙门压低粮食的收购价,导致国公府的利润下降,是在剜国公府的肉。那么改变货运的地点,就是在锯国公府的大腿了。整个国公府庞大的仆人群体,和朱纯臣自己的奢侈生活还指着这些生意呢。怎么能仗还没打完,商路就提前断了呢。
“皇上批答了吗?”朱纯臣赶忙问道。
朱家贞又摇头。“通政使司那里找到的奏疏上没有批答的内容。但去派去查事情的小子打听到,就在这封奏疏进宫的当天,宫里就让通政使司派人去天津,传饷部侍郎李长庚进京面圣了。”这种信息虽然不是秘密,但也不会到处宣扬,必须主动打听才能知道。
“李长庚到北京了吗?到了的话,就派人跟他接触一下。要是还没到,就派人去户部蹲守。”朱纯臣觉得,皇帝没有直接批红应允而是召饷臣进京面圣,显然是对情况不甚了解。只要能影响李长庚就能影响皇帝。
可是,朱家贞却再次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李长庚都已经回去了,前天下午来的,昨天中午走的。”
“啊?”朱纯臣骇然一怔,随即猛拍大腿。“李长庚已经走了?”
朱家贞苦笑点头,请示道:“国公爷,要不派人去天津找李长庚?”
“这会儿找他还有什么用。既然李长庚都走了,那皇上肯定已经做了决定了。”朱纯臣揉了揉刚才被自己拍到的地方。
“但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决定啊。”朱家贞说道:“总得先打听打听消息吧?”
“好,这就派人去和李长庚接触打听消息,如果皇上真让李长庚照张铨的奏疏做,那就像之前.”朱纯臣腿上的疼痛似乎促使他冷静了下来。他把说了一半的话给咽了下去,又改口道:“还是先不急。等等看,咱们也不是唯一一个做这门儿生意的。有些人的生意比我们的生意做得大,他们应该更急才是。”
“国公英明。”朱家贞没有要说的了,于是又找一双筷子干净的筷子递给朱纯臣。“国公,请。”
“不吃了!”朱纯臣感觉自己气都气饱了,亟需找地方发泄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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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园,武清侯李家最值钱的资产。这处园林和成国公府那种小家子气的住宅大不相同。其园域广阔,方圆十里,引西山泉水,汇为园中湖泊。在这小大错落的人造湖泊之间,不仅楼台亭榭一应俱全,还有大量从产石名地,例如灵璧、太湖、锦川等处运来的各种怪石。可谓是前后重湖,一望漾渺,怪石嶙峋,美不胜收,在都下为名园第一。若以水论,江淮以北,亦当第一也。
而正在这石秀水清的清华园内,武清侯的嫡次子,少主李国瑞正在对刚回来的李家商队领队李来财上家法。
说是上家法,但李国瑞到底也不会亲自拿鞭子抽人。他就这么半躺在琼州黄梨木制成的躺椅上,默默地倾听着鞭子抽在人身上的声音。
待执行家法的仆人抽完鞭子之后,李国瑞才捏着收条,一边挥舞,一边问道:“说吧,为什么?为什么才这点儿!”
挨打的时候,李来财一直忍着没吭声。他知道,在挨鞭子的时候,一定不能喊叫。不然李国瑞大概会亲自下场,而从李国瑞拿起鞭子的那一刻起,所谓的家法就不存在了。你叫得越惨,他抽得越欢。
跪在地上的李来财先给李国瑞磕了一个头,接着就这么伏在地上,忍着本能的呻吟,缓缓开口道:“小侯爷息怒,别因为小的的无能而气坏了身子。”
“别废话了。”李国瑞将收条揉成一团,砸到李来财的脑袋上。“说正事儿!”
“小的到海州卖.”李来财又磕头,可他刚说话,话头就被李国瑞给打断了。
“不是让你去广宁卖货吗!你他娘的跑去海州干什么?”李国瑞想踹李来财一脚,但他动了一下,却没能从躺椅上起来,索性也就罢了。看上去,他就像是一只肥蛆躺椅上蠕动了一下。
“嘶~~~”李来财感觉自己的背上像是有火在烧。“广宁卖不上价。”
“你骗鬼呢!”李国瑞厉声道:“能和鞑靼人做生意,还能卖不上价!”万历四十五年,察哈尔部大汗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多次重兵掠边无果,只能效仿俺答封贡故事,屡托黄、莫二酋遣亲信夷使,通过“卑词求哀,叩关献款,送还人口,钻刀歃血”与大明休战,以祈求与明朝互市的权利。
自此,广宁便成了大明在辽地对蒙古人开放的窗口。在那里,只要是获得了朝廷或者当地官府许可的商人,便都能合法地同左翼三万户的蒙古人做的生意。现在正在北京等皇帝接见的鞑靼使团,也是从广宁进的大明。
“小侯爷,确实卖不上价啊!”李来财赶紧解释道:“去年冬天,辽北鞑靼诸部造了大灾,鞑靼商旅只肯用手里的银子买粮,而不肯买布和锦缎啊。”
至少在这段时间内,李国瑞的商业部署和朱家贞的商业部署很不一样。朱家贞只安排朱家的商队在海州卖粮,而李国瑞则让不同的商队在不同地方卖包括粮食在内的各种商品,只要是大城,就一定会有李家商队的身影。
比如李来财这支商队携带的商品就不只有粮食,还有布和锦缎,他们驮着这些东西,就是估摸着卖给蒙古贵族以换取大明朝廷赏给察哈尔部的银子。这笔银子一共四万两,以年算,按月发。每个月都有鞑靼人来广宁领取,鞑靼人领了银子之后往往就地将一部分银子换成锅碗瓢盆、盐巴茶叶或者别的什么商品。而另一部分则带回去,和之前换得的锅碗瓢盆、盐巴茶叶一起由大汗林丹巴图尔分配。
可一场大雪过后,蒙古诸部灾损颇巨,好多得不到接济的低等部落民,甚至不得不冒险进入辽地向明人祈食。就连那些能从林丹巴图尔那里拿到银子的大小贵族,为了保全自己的族人也只肯钱买粮食。而不愿意购买布和锦缎这种好看但不能吃的东西。
“就算蒙古人不买布和锦缎。那也不该才这点钱!”李国瑞躁然道。
“哎呀!”李来财听着李国瑞愈发不善的语调,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了。“小侯爷,布和锦缎在内市上也卖不出价。”
跑辽东或者跑山西宣大乃至跑陕北的商队,通常将自己与鞑靼人之间的交易以及发生交易的地点称作“外市”,而相应的,他们也将自己与其他大明人的交易称作“内市”。
“放屁!这些东西哪怕放在内地都是紧俏的好货。怎么可能卖不出价?”李国瑞越发怀疑面前这个该死的奴仆贪了自家的银子。
李来财一想起这个事情就难受,他总感觉自己像是倒了什么大霉。“小侯爷。圣上派去辽东犒军的使团携带了大量的布和绸缎,辽地的各级军官都收到了,根本就没有再买好衣料的需求。”
皇帝给的实物赏赐并不算特别多,但足以在短时间内冲垮辽东一地,上等衣料那基于“供小于求”的高价格。
“劳军?”李国瑞明显愣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来财很想指着李国瑞的鼻子骂他商业情报收集不到位。但话到嘴边,他又只能斟酌用词,小心翼翼地说:“小侯爷,这个事情应该是秘密进行的。小的也是正巧碰见了使团才知道.”
“老子问的是什么时候,”李国瑞不领李来财的情,或者说他根本没意识到李来财这是在给他找补。他趁着扶手站起身,一脚就把李来财给踹倒了。“你他娘叽叽歪歪地扯什么呢!”
李来财实在记不得具体是哪天了,他赶忙跪直,磕头如捣蒜。“出关的时候,出关的时候!”
李来财很委屈,他在路上碰到钦差使团,并得知使团不仅带了银子还带了衣料的时候,立刻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强令商队加快行进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抵达了广宁,但早在他抵达广宁之前,使团犒军的消息就已经传遍辽地了,绸缎、布根本不可能以李国瑞期待的价格卖出去。
“那粮食呢!”李国瑞又躺了回去,这让李来财稍稍松了一口气。“你不是说鞑靼人受了灾愿意买粮食吗?怎么粮食也卖不起价?”
“侯爷。”李来财说道:“这就是小的要去海州的原因了。”
“怎么说?”李国瑞揉了揉自己的腿,仿佛刚才踹李来财的一脚反倒让他受伤了。
“每个城市的市场都是一个定价,若是在广宁卖粮,每石粮食只能卖到三两银子。卖给谁都一样。”李来财简直想要在李国瑞脸上吐口水了。“而在海州却能卖到三两五钱。”
自那次罕见而异常的粮价暴涨之后,辽东地方就开始在经略行辕的统筹以及巡抚署的指挥下,开始实行严格的官府定价与灵活的粮食籴粜了,为了鼓励商贾把粮食运去海州,乃至更北、更东的地方。整个辽东实行了严格的阶梯式定价管制,放在辽西,就是没有一座城能以高于海州的价格买卖粮食。
一般来说,由于辽西离关内更近,所以粮价本就比海州要低。因此这条政策几乎只在广宁被触发过,而触发它的正是蒙古人。当蒙古各部拿着最近赏赐和经年积蓄的银两来广宁买粮的时候,鞑靼人惊讶的发现,粮价并没有因为他们遭灾需要买粮过冬而过分升高,而是一直维持在三两银子每石的水平。
而这既是为了维持阶梯式定价,也是辽地官府在对有实力的蒙古部落表示善意。反正整个察哈尔部去年一年才从大明这里拿到四万两银子,就算加上他们经年积蓄,并且全用来买粮,也不会对辽地产生太大的影响。就算是变相给蒙古人赈灾买安生了。
可这就苦了李来财了。他的上等衣料被皇帝的赏赐冲击得卖不出高价,粮食也被辽东的官府卡着卖不出高价。他这么心惊胆战地走了一路,最后还是如他预料的那样挨了李国瑞的鞭子和飞踹。
“哼!”李国瑞隐隐地认识到了这趟的“亏损”其实是自己的问题,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他没有提前探查到。李国瑞仍嘴硬。“三两五钱?海州的粮价至少是四两!”
“小侯爷。就是三两五钱,小的和成国公家的朱晖一起回来的,您可以去国公府上问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