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纯臣不纯
“国公爷,这事儿说来话长,而且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朱家贞作揖道:“您还是先用饭吧。等您用过饭,小老再慢慢跟您说。”
“还要吃完再听你说,那我这还怎么吃得安生啊。”朱纯臣佯作不满地撇了撇嘴。“边吃边说吧,”朱纯臣转过头,随便看了一个随侍的仆人,并吩咐道:“让她们回去。”
“是。”那仆人应了一声,快步跑去。
所谓的“她们”其实是陪朱纯臣吃饭的人。
朱纯臣在府邸里养了不少从小就开始培养的舞姬琴妾,有些还是派人去南方挑买的。每到用饭的时候,就会有几个排班的,或是早被朱纯臣点了名的姬妾过来给他助兴,让他吃得高兴。
助兴的方式要么是弹琴跳舞,要么就是贴身陪酒。如果朱纯臣来了兴致,那么白日宣淫,就地来一场酣战也是有可能的。而朱家贞正是因为了解这点,才火急火燎地在用饭之前打搅朱纯臣。
当朱纯臣和朱家贞来到宽敞饭厅时,饭菜已经摆好,而姬妾们也已经按指示提前撤走了。不过这饭厅的空气中,似乎还氤氲着胭脂水粉的淫靡之气。
“老叔,坐吧。”朱纯臣在主座上坐下,又拍了拍身边的空置。“既然她们走了,就由你老来陪我吃饭吧。”
在成国公府里,能上桌和朱纯臣一起吃饭的男仆,有且只有朱家贞一个。但即便如此,朱家贞还是先推辞道:“小老不敢。”
“呦吼。你老不就是为了跟我吃饭才特地挑的这时候吗。甭跟我来这套了。赶紧坐吧。”朱纯臣朝伺候用饭的仆人招手,仆人立刻给朱纯臣和朱家贞送来了饭前净手的温水和帕子。
“那小老就却之不恭了。”朱家贞还是把流程走完了才坐。
净过手,朱家贞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说道:“国公爷,能赏光让小老一个人伺候您用饭吗?”
“有这个必要吗?”朱纯臣的表情严肃了不少,他向后看向领班的仆人,那是朱家贞最喜欢的“干孙子”朱家琦。朱家贞几乎是把朱家琦当成亲孙子来对待的。
成国公府的仆人大体可以分成三级,而且很好区分,看姓名就行了。最低级的仆人用本名本姓;高一级的则改姓留名,且无论姓名长短,都只留最后一个字,比如朱晖,原姓樊,名志晖,得到提拔之后,才得以改现名;而最高级的,则在已经改了的姓名中间缀一个“家”字。这个用了上百年的规矩执行得很严,如果仆人在进入国公府时,姓名中就包含了“朱家”二字,那这两个字就都得去掉,至于最后改成什么样子,取决于招那人进府的仆人的心情。
“事以密成。”朱家贞只说了四个字。
“好吧,就让老叔来伺候吧。”朱纯臣点点头。
“小的们告退。”朱家琦带着其他仆人作揖离开。
“国公爷。请。”朱家贞先给朱纯臣倒了一杯酒。“小十二朱晖在年节过后就被小老派去走辽东的粮道了。”
“嗯。”朱纯臣还是想不起这个“朱晖”的脸。
“今早他回来交差时告诉小老。这次拉去辽东的粮食,金、复、海、盖四州的兵备道张铨只肯以三两五钱银子每石的价钱收购。而且骡子和驴子也被压着算了三成不良。就算是报了府里的名头,那兵备道也完全不肯松口。”朱家贞特地说了说:“而且不只是我们一家,整个海州的收购价都降了。”
朱纯臣饮下那杯酒。“三两五钱银子每石,以前是多少来着?”朱纯臣很少主动过问生意,朱家贞口述月报的时候,他多半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朱家贞想了想,说道:“万历四十六年刚议兵那会儿,粮食的均价差不多是三两银子每石。四十七年初涨到了三两五钱。去年八月,涨到了四两一石。”朱家贞又给朱纯臣续了一杯酒。“听说去年九月,第一批百万补饷到达辽东后,市面上的粮价曾短暂的窜到了七两一石。但很快就降了下来,家里也没有赶上这趟。”
七两银子一石粮属于超脱于一般经济规律的异常现象,但依旧有其可循之成因。
在百万补饷到达辽东的第一时间,各级军官立刻就按经略行辕的计划把银子给派发了下去。
当时,辽东的粮食和其它各种商品已经连着涨了两年的价了。这给士兵们造成的印象就是百物腾贵,银子在持续贬值。
为了保存新到手的军饷的价值,士兵们拿到钱之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成群结队地涌到市场上买粮,这就导致作为热钱的白银大量进入流通领域。
市场上银多粮少,粮食的价格便在短时间内快速攀升。几乎一天乃至半天就是一个价,只半个月不到,粮价就从四两涨到了五两。而粮价的持续上涨又反过来引发了更大的恐慌,士兵们更不敢留银子了。一些见钱眼开的辽东商人抓住这一心理,乘机搞了一次囤积居奇。
当巡抚署反应过来的时候,辽地的平均粮价已经飙到了七两每石了。为了贬抑粮价,巡抚署一面开仓平粜,一面出重拳打击那些搞囤积居奇的商贩。强制出售、罚没所得,各种手段不一而足。
粮商们并未立刻投降,官府出招之后,粮商们很快就纠结了一批有功名的人来对抗官府。当时,熊廷弼正在视察边境防线,就命人把王命旗牌送去了巡抚署,并将之立在大院正央,以作为对巡抚署的奥援。
但即使见到了王命旗牌,那些人也还是不死心。直到朝中那几个纠集起来弹劾熊廷弼的官员被削籍夺职,并发配辽东充军,才算是彻底击溃了那些商人粮主对抗官府的信心。
由此,市面上的粮价开始缓步下挫,逐渐跌回到了六两、五两、四两五钱等价。
按照朱家贞原本的估计。当第二批补饷到达辽东之后,当地的粮价还会迎来一波类似的上涨,所以他才在冬春之季紧急安排了几支商队在直隶、山东等地搜买粮食,卖往辽东,可没承想,这粮价非但没有因为第二批补饷的到达而上升,反而还降了五钱。
每石粮食少赚五钱可不是什么小数。从万历四十六年议辽东用兵以来,倒卖粮食就成了国公府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仅去年一年,由朱家商队走陆路倒腾到辽东的粮食就多达四万石,如果每石粮食少赚五钱银子,那么一年就要少赚二万两。这还只是粮价。粮食是一切商品的基底,如果粮价持续走低,那么当地的整体物价一定会下降,到时候国公府的“损失”可就不止这点了。
朱纯臣从精致的瓷盘里夹起一筷子小菜,这动作立刻就破坏了与瓷盘相映成趣的摆盘。“官府以三两五钱银子每石的价钱收购,那不卖给官府不行吗?”“不行。”朱家贞摇头道:“小十二说,辽南一带的粮食买卖已经被兵备衙门给垄断了,无论是买还是卖,但凡是民间的交易,都必须先经过官府同意才能挂牌。不经官府同意而私下买卖的,都会受到处罚。据他说,已经有人因为私下买卖而被抓去打板子了。”在收起钱庄开的收据之后,朱家贞又细细地盘问了朱晖。
“嚯。这兵备官还真够狠的,有勋戚家的吗?”朱纯臣见朱家贞久不动筷子,便示意道:“老叔你也吃着。”
朱家贞拿起银筷子,绕开了那些还没被碰过的菜肴。“有的。”
“哪家?”朱纯臣追问。
“博平伯。听说带队的人是伯爷的长孙,从龙少爷。”朱家贞回答说。
“博平伯姓什么?”朱纯臣眨了眨眼睛,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头衔,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姓郭。”朱家贞补充道:“博平伯是孝元皇后的父亲。”
“哦,原来是他呀。”朱纯臣这才回忆起来。
不久前,皇帝追封已故的妻妾,并按例给皇后郭氏的父亲郭维城封伯。但无论是追封赐爵,还是之后的册封,都没让朱纯臣捧册。“博平伯”这个封号还是他在邸报上看见的。
等朱家贞吃下那口菜,朱纯臣才接着问道:“博平伯的孙儿怎么了?他挨官府的打了?”
朱家贞摇头道:“这倒没有,挨板子的人不是卖家,而是买家。”
听到朱家贞的回答,朱纯臣对此为数不多的兴趣立时便没了。
虽说都是世传的贵族,但贵族与贵族之间也是有高下之别的。像朱纯臣这种,就属于勋贵后裔。而像郭维城这种父凭女贵的,就属于皇亲。
皇帝还在时,皇亲的影响力只取决于妃嫔及妃嫔所诞子嗣的受宠程度,现在郭氏已经崩了,她给皇帝生的女儿朱徽娟薨得更早。
因此,在朱纯臣看来,郭家除非仿娥皇女英故事,再送一个女儿进宫,并且得到皇帝的宠幸,否则博平伯这一支在皇帝那里便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力。
如果郭维城的孙儿挨了官府的打,那或许还能在上面做一做文章,指责当地官员嚣张跋扈,虐待皇亲,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但既然挨打的不是郭家的人,那么这事儿连当筹码的资格都没有。
朱纯臣转而问道:“那不在辽南卖,运去别的地方卖不行吗?”
朱家贞回答道:“应该可以。但海州是净收益最高的地方。往南的辽西不怎么缺粮,而要是再往北,人吃马嚼不说,光是镖行就不去了,只能自己组织护卫。”
“啧!”朱纯臣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张铨到底什么来头啊?老叔查过了吗?”
“只查了点儿皮毛。”朱家贞放下筷子,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上面简单地记着他查到的张铨的个人信息。“张铨是甲辰科的进士,在保定府做过推官,万历四十年考选做了御史,曾按视陕西、江西。万历四十六年,杨一桂被亓诗教劾去之后,主动报请改按辽东,然疏请不报,辽东巡按始终未补。去年,文官中又有请改张铨巡按辽东的呼声,但圣裁独断,最后用了杨涟。因而张铨也就改而被推荐去补了兵备金复海盖的缺。”
“谁推荐的他?”朱纯臣问话的时候筷子一直没停。
“是左都御史张问达,和前不久放去天津任巡抚的孙承宗联名推荐的。”朱家贞可不只是查了点儿皮毛,他甚至派了有官身的老仆人去通政使司找到了推荐张铨的奏疏留存。对于官场来说,这些都算是公开的信息,只要身上套着官服就能光明正大地去调看。
“他们三个人很熟吗?”朱纯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熟不熟不知道,但.”朱纯臣问到这一步,朱家贞只靠硬猜了。“关系肯定是有的。张铨和孙承宗是一科的,而且孙承宗是保定府人。至于张问达为什么也联名,这可能和张铨曾按视陕西有关,张问达是陕西人嘛。”
“有这两个人护着,还真是不好动他”朱纯臣不可能为了银子亲自下场和文官掰扯,或者干脆上疏请皇帝罢免哪个文官。这是活烦了找死。
成国公府向来和一些言路的官员交好,能银子请他们上本弹劾别人或者保护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举荐张铨的两人实在是太有分量了,言官不一定敢接这银子。朱纯臣停下筷子想了想,但除了直接动刀,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能让张铨从那个位置上滚下来。而动手暗杀一个坐在关键职位上的文官,很可能会直接引起厂卫的注意。
“算了。”朱纯臣停止思考:“不说了,先吃饭吧。”
“国公爷。”朱家贞收起那张纸,轻声说道:“关于这个张铨,小老还有事情要禀告。”
“怎么?”朱纯臣的脸上闪过了期待的神色。“老叔找到那兵备道的把柄了?”
“不是。”朱家贞的脸色很凝重。“去通政使司查本子的小子还发现,张铨最近还上了一道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