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一个身子三个脑袋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少。但银子有没有可能不是案犯,而是被最早发现尸体,但没报案的人给摸走了?或者干脆就是被兵马司的人给拿走了?”方震孺毫不讳言,甚至没有因为门口还站着兵马司的人而压低声音。
“有可能。”沈光祚抬手止住谭世讲。“但现在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查到,谭推府如此假设,也不能说有错。这至少是一个办案的方向。而且在这个案子的死者身上,也没发现银子。”
方震孺看向沈光祚。“所以您才会问那些问题?”。
沈光祚点头道:“据我所知,像厢房里那么大岁数的中人在出宫时,至少有二十两银子可以拿。可我在厢房里翻找了半天,却只在柜子里发现了一些杂物。别说银子,连个铜板也没有。而且兵马司的人也不可能你的眼皮子下把银子往自己的身上揣,尸体可还在房梁上挂着没下来呢。”
“但这家人看起来都像是老实巴交的正经人啊。”方震孺又望向正对面的房间。
“我也觉得不会是他们做的。但办案不能靠先入为主的直觉,怎么都得查一查。”沈光祚说道:“我看过了,那中人的死相就是常见自缢。颈后的勒痕不交叉,左右两端有抓伤的痕迹,指甲外翻渗血,甲缝里间着的碎肉,而且这家人没有壮劳力,这老汉老妪加起来都不见得能搬得动死者,更别说那个见着尸体就哭个不停地男童了。光靠这些还不够,只有等院子里的其他地方搜查完毕,才能初步排除这家人的嫌疑。”
方震孺微微颔首,又道:“可就算找到银钱,也不能说那就是他们从死者那里拿到的吧?说不定是自己多年的积蓄呢?”
“呵呵。”沈光祚的脸上绽出了欣赏的笑容。“方孩未啊,你还真是当风宪官的那块儿料。其他案子还需要审慎的寻找证人证据,以避免你所担心的冤假错案,但在这个案子上只要能找到银子立刻就能判断是不是死者所携。”
“为什么?”方震孺问。
沈光祚说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些中人在出宫时拿的银子并不是旧制的官锭或者碎银,而是银作局新造的‘泰昌制银’。‘泰昌制银’很好认,和旧制官锭截然不同,就算不看戳记,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原来如此。”方震孺深深点头,不再说话。倒座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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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搜证即将结束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奔到了案发地。和郑士毅一起过来的,还有他麾下的两个实职总旗,以及一队随行奔跑的校尉。
郑士毅和两位总旗在四合院门口下马,把缰绳交给校尉之后,就跨着大步进了院子。因为院外没有拴马的地方,所以照看马儿的校尉只能把着缰绳,充当人形的拴马桩。
“卑职杨樟见过郑百户。”最先迎过来的人,还是北城兵马指挥司的指挥杨樟。杨樟来到郑士毅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可品秩上与之同级的郑士毅压根儿连看都不看他,直接就越过他走到了摆在院子中央的杂物堆边上。
郑士毅面对谭世讲,也不行礼,指着杂物就问:“尸体呢?谁发现的?这些破烂玩意儿又是什么?”
“死者还在厢房里吊着,是这家的主人发现的。这些东西是这家人的全部财物。”谭世讲一看到锦衣卫心里就开始犯怵,一一回答之后,他便将郑士毅的注意力往倒座房的方向引了:“郑百宰,沈赞府和方御史也来了。”
“你们把巡城御史也叫来了!为什么?”郑士毅惊问道。
“巡城御史不是顺天府署叫来的。”谭世讲看向杨樟。“沈赞府和我来这儿的时候方御史就已经到了。”
郑士毅这才顺着谭世讲的视线正视杨樟,以上级对下级的语气质问道:“你把巡城御史叫到这儿来干什么?不是派人给你们打了招呼吗?”
“哎呀!”杨樟瞄了瞄倒座房里的方震孺,又指了指正房的方向。用饱含无奈的语气小声说道:“郑百户啊,方御史不是卑职叫来的。这家人报案的时候直接就去了巡北察院,我们都是方御史叫来的。”
巡城御史公署又称“巡视某城察院”,口语中常简称“巡某察院”。
自洪武时,巡城御史就可以督管并调遣本城的兵马司办差了。成化年间设立东、西司房后,兵马司又多了锦衣卫这么一个上级。同时,由于京师城内及城郊的大小案件顺天府都可以过问,而且在过问的时候顺天府也可以调遣兵马司办差,所以兵马司这个六品衙门实际是受三重领导的。对于兵马司来说,这就相当于是一个身子长了三个脑袋。
平时也还好,锦衣卫一般不管芝麻事儿,哪怕是人命案子,在他们的眼里也不过一桩小案,你顺天府查就是了。而巡城御史也主要也是跟官员及官员的家人较劲,只要不出治安事件,他们也很少吆五喝六地调兵马司的人来用。
可要是遇见眼前这种三个衙门都关心的案子,那夹在中间的兵马司就很难受了。
“哼!”郑士毅轻哼一声,转身朝着倒座房的方向走去。
“唉。”杨樟和谭世讲对视一眼,也紧跟了上去。
倒座房里,沈光祚和方震孺已经听见动静站了起来。郑士毅走进去,却只对府尹沈光祚行礼。“下官见过沈赞府。”
“见过郑百宰。”方震孺和沈光祚一起对郑士毅行礼,显是对郑士毅的无礼不甚在意。
行过礼,郑士毅立刻就问道:“审过报案人了吗?”
“郑百宰不先去看看尸体?”沈光祚也指引道:“就在那边的厢房。”
郑士毅说道:“尸体自有仵作会看。我现在就想知道尸体为什么出现在这儿。”当谭世讲指明尸体的位置时,一个世代干仵作行当的锦衣卫小旗官就已经带着两个人过去看尸体了。而且如果没有沈光祚和方震孺在场,郑士毅这会儿已经让人把这家人拿住,并准备往东司房的监牢里送了。
“郑百宰少安毋躁,请坐。”沈光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摆手朝向身旁空着的凳子,那是谭世讲之前坐的位置。
郑士毅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坐了。“沈赞府,现在能说了吗?”
沈光祚开口道:“死者是这家的租客,租约是这个月才立的。因此我推断,死者是在内裁中被清汰的冗员。死者居住的房间里,没有找到裁员时宫里发放的遣散费。”说到这儿,沈光祚又看向谭世讲。“谭推府,你方才出去验查财物,找到了‘泰昌制银’了吗?”
“这家的现银本就不多,整个院子找到的碎银加起来也不过三、四两。”谭世讲摊开攥着的右手,一个小小的钱袋子立刻出现了众人的眼前。他打开袋子,将里边儿的碎银全部倒在左手上。“除了这些银子,还有差不多一贯年份很杂的铜钱。”
虽然随着海外银两涌入,民间也开始大量使用精准剪裁的银两作为另类的“辅币”以满足日常交易,但铜钱的地位还是非常稳定,毕竟准确地分割银两也是一个技术活儿,保不齐在找零的时候就让人给坑了。有明一代,几乎每一代帝王都会铸造铜钱以作为低价值的辅币供给民间使用。李汝华还没卸任的时候,就准备和工部沟通,联署请旨铸一批“泰昌通宝”出来,在流通领域宣示新君父的存在。
几人说话的档口,杨樟也很有眼力见儿地给谭世讲找了一个矮凳过来,并将之摆到谭世讲的屁股下面。“谭推府请坐。”
“多谢。”谭世讲坐下之后,从那把大多又小又旧的银子里挑出一块成色明显较新个头也稍大的银块,展示给众人。“只有这一个,像是从‘泰昌制银’上面剪下来的。重量和那老妪先前的说法大体对得上,但因为剪到戳记上没有年号,所以也不能完全确定。”
“收起来吧。”沈光祚摆摆手,又对郑士毅说:“这就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
“也就是说,死者的钱财丢了,但顺天府却排除了这家人因财杀人的可能?”郑士毅一下子就明白了。
“也不能说排除。”沈光祚眼角抽了抽,他斟酌着用词,严谨地说道:“只是眼下这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在这间院子里,发现可以用于证明这家人因财杀人的确凿证据。而且这家里就住着二老一幼,他们加起来都不见得能把死者抱起来往房梁上送。”沈光祚抖擞衣袖,隔着窗户指向对面的正房。
郑士毅只瞟了一眼。“住着二老一幼,不等于只有二老一幼,说不准他们家的壮劳力已经藏到别的地方去了。而且就算没有壮劳力,也可能是与谁合谋,为虎作伥呢?说不定就是某个心思缜密的歹人,专挑这种看起来很难犯案的人做同伙,杀了人劫了财,再让他们报官,好打消官府的怀疑,而真正动手人现在已经带着银子隐了。”
方震孺听出来了,这锦衣卫百户明显是预设立场,有意把调查的方向往这家的人身上引。他忍不住反驳道:“若真有一个心思缜密的歹人,何不如就在河里抛尸,就像第一和第二具尸体那样。还让人来报官,是生怕官府抓不到线头吗?”
郑士毅转过头,微眯起眼睛。“那两起案件不是发生在巡北察院的辖区吧,方御史是什么怎么知道的?”
“我是听说的啊。”方震孺说道。
“你听谁说的?”郑士毅立刻追问,眼神也下意识地朝着沈光祚的方向瞥了一下。先前在顺天府,他和沈光祚之间约定了一个口头上的合作协议,也就是双方互相不使绊子,情报互通,在达成合意之前不主动向其他人透露信息。
“我”方震孺刚开口,就把话给咽下去了。他拧着眉头反问道:“郑百户,你这是在盘问我吗?”
“是又怎么样?”郑士毅定定地看着他,语气也很不好。若不是方震孺自己接茬,郑士毅压根儿都不想理他。在郑士毅看来,科道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有事没事打三杆的事儿精。当这帮人插手进来,这案就彻底压不住了。
“我大明朝的哪条律法说锦衣卫可以盘问一个在任的御史了?”方震孺毫不避让地迎上郑士毅的注视。“你若是想盘问我,还是先请旨拿驾帖把我抓了吧。”
眼见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重,沈光祚不得不出声制止道:“好了!就事论事说案子吧。”郑士毅看向沈光祚,沈光祚摇摇头,表示消息不是从顺天府泄出去的。
郑士毅看懂了,也愿意相信沈光祚,毕竟方震孺都能被报案人主动请来,成为第一个到现场的官,这案子泄出去也不奇怪。他先朝沈光祚拱手,深吸几口气之后又看向方震孺。“那方御史,你敢肯定你先前的你说法吗?”
“什么说法?”方震孺也看见沈光祚摇头,不过他和沈、郑二人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只以为沈光祚是让郑士毅说话不要那么冲。
“这家人和案子没关系的说法。”郑士毅道。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方震孺问道。
“你刚说完,打了个茬就不记得了?”郑士毅的语气缓和了些,但在内容上仍旧咄咄逼人。
方震孺愣了一会儿才道:“我只是按着基本的逻辑,对你的推测提出反对,没有说这家人和案子没关系。”
“那你就是说这家人可能和案子有关系了?”郑士毅又把话反过来说,听得沈光祚都皱眉了。
“我没有这样说。”方震孺的血压又上来了。“你为什么总要曲解我的意思?”
“我没有曲解你的意思,我只是按着基本的逻辑,对你的话做了自己的理解。而且我说很清楚。”郑士毅停了一瞬,才用重音道:“是可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