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记得
复州城内,硝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主干道上火枪声不绝,伴随着清兵的惨叫此起彼伏,回荡在这座残破的城池之中。
明军已然将清军援兵分割成数个孤立的溃兵群,这使得清军在城内的抵抗能力大幅削弱,防线逐渐溃散。
东大街上,清军依靠沿街的店铺设下层层障碍试图封锁道路,顽强地抵挡着明军的推进。
然而,随着明军持续的猛攻,清军逐渐支撑不住。
原本固守的清军在失去后援后,士气低落,阵型不整,逐渐被击溃,残兵纷纷逃向西侧,企图脱离战场。
东大街的防线一旦崩溃,整个清军的阻击战线顿时变得千疮百孔。
南北两侧急忙赶来增援的清军也被明军分割歼灭,倒下的清兵尸横遍地,数百士兵被击杀,躺在血泊之中。
明军则趁势追击,沿街巷道展开穷追猛打,完全占据了兵力上的优势。
此时,古德富与赵奎正率领部队从十字路口向西的巷子里突进,他们刚刚进入小巷子,前方便出现了一股清军,拦住了去路。
清军利用火枪和弓箭封锁巷口,将古德富和赵奎的部队牢牢困住,几轮交锋下来,明军无法突破这道防线,双方僵持不下。
见状,赵奎心中一沉,明知正面强攻徒增损失,他便当机立断,决定撤出巷子另寻突破口。
带领着三十多名精锐,他迅速原路返回,绕行至巷子的另一侧,悄然出现在清军阵地的背后。
两面夹击之下,清军终被击溃,危局才得以解除。
等部队突围而出时,古德富和赵奎回头清点人数,原本近三百人的救援队伍,此时仅剩下不到一百八十人。
短短的三次遭遇战,已经使他们损失了将近一半的兵力。
赵奎暗自心惊,虽说清军防线已然松动,但清军的抵抗力依旧不可小觑。
救援队伍继续向北突进,不久便抵达了邓府附近。
看到清军依旧在围攻邓府,古德富和赵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中窃喜——邓府仍在抵抗,意味着敌人尚未完全攻破。
此时,因东门战事吃紧,原本用于围攻邓章的千余清军已经被调走一半,剩下的只有三十多名八旗精锐和两百多包衣兵,围攻之势已然不再如前般严密。
火枪声越来越密集,古德富和赵奎知道大军主力已逼近城中央,复州的战局逐渐向明军倾斜。
他们无所顾虑,决心趁清军防线松散之际,全力冲杀救援。
两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各自大喝一声,指挥手下集结,迅速向邓府外围发起猛攻,火枪、刀剑齐齐上阵,杀声震天。
邓府周围的战斗愈加激烈,历经近两个时辰的对峙,邓府两侧围墙早已被清军强行推倒,断壁残垣,血迹斑斑。
仅剩的一栋两层小楼,孤零零地立在废墟之间,被清军团团围住,形势危急。
小楼之内,邓章持刀执盾,目光如鹰般锐利,身旁满是守卫的忠心家丁。
每次清军进攻,他都冷静指挥家丁抵挡。
然而,战斗越发激烈,士兵的体力逐渐不支,死伤不断增加。
忽然,他感觉到背后有异样的安静,扭头望去,只见贴身的家丁已经失去气息,倒在了血泊中。
他心中一紧,抬手挡住扑面而来的灰尘,眼神凶狠,咬紧牙关继续抗击来敌。
援军若再不抵达,孤楼恐怕难以支撑下去。
邓章身上此时已经插满了五支箭矢,伤口遍布全身,不下十几处,鲜血早已浸透铠甲,顺着破损的边缘滴落在地。
他的大脑混乱不堪,意识模糊,几乎难以将思绪集中。
然而,即便身体已濒临崩溃,他依旧死死攥着手中那面残破的盾牌,挥舞着只剩一半的顺刀,朝眼前那群惶恐后退的清军嘶吼着。
每一个怒吼,仿佛都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就在他奋力砍倒一个清军包衣兵时,突然一阵刺痛从右腿传来。
一支锋利的长枪枪头从他小腿刺入,瞬间钻心的痛楚席卷而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他咬牙忍住痛楚,转身想要对那个偷袭的清军兵挥刀,然而刚刚搏杀时的用力过猛使得全身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
他微微一动,浑身如针扎一般刺痛,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逐渐变得模糊,恍如一片黑雾笼罩。
就在这时,那个持枪的清兵猛地一拖长枪。
邓章整个人重重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身上的箭矢更深地刺入体内,胸口剧痛如刀绞,随即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
眼看着一名清兵高举朴刀,向邓章的头颅砍来,想要一刀斩下带回去请功,忽然周围杀声四起。
清兵的动作一顿,未及反应,便见到古德富和赵奎率人杀入屋中,迅速冲破了清军的防线。
这个时候,驻守的清军早已被邓章的顽强抗争拖得精疲力尽,士气低落。
他们闻到越来越逼近的火枪硝烟味,耳边又响起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一个个心惊胆战,以为明军大部队已然杀到。
他们心中顿时一片惶恐,再遭到古德富和赵奎带领的突袭,心神崩溃之下,哪里还能支撑,只以为已大势已去。
于是乎,那些清兵转身便开始溃逃,根本顾不得再斩下邓章的首级请功。
赵奎目睹清兵仓皇逃散,心中焦急万分,带着剩下的七名家丁疾奔到邓章身旁,完全不顾自身安危,跪倒在地,将邓章扶在怀中,眼中泪光闪动,几乎哽咽出声。
“将军!”赵奎低声喊道,声音中带着压抑已久的情感。
他们虽为主仆,却是一起长大的手足,情深义重。
邓章从不视他为下属,甚至为他复了原姓,将他视作亲兄弟般看待。
也正因如此,赵奎对他忠心耿耿,甘愿为邓章出生入死。
邓章将联系明军这种关乎生死的重任交给他,便是对他信任的最好证明。
此时,邓章双目迷离,身上的箭矢依旧深嵌,失血过多的他已然神志不清,嘴唇颤动,喉咙中发出低哑含糊的声音,不知在喃喃说些什么。
“将军,是我啊!赵奎!”赵奎紧紧抱着邓章,手掌沾满了他的血液,粘稠温热,心中一片酸楚,不觉间泪水已经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
邓章微微睁开了双眼,似是认出了赵奎,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与愧疚。
片刻之后,他似乎用尽最后的力气,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微弱而含糊:
“赵……赵……奎……记得……记得……”
“将军,您尽管吩咐,赵奎一定记下!”
赵奎立刻应声,神情中带着一丝不安,双眼死死盯着眼前虚弱的邓章。
邓章微微颤抖,费力地张了张嘴,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把最后的气力都压榨出来:
“告……告……告诉……我儿子……他爹……他爹不是……不是汉奸……”
话音未落,似乎精力已枯竭,嘴唇不住地抖动着,言语难以为继,眼中却燃着一丝不灭的执念。
赵奎见状,心头仿佛被重石压住。
他知道邓章还有话要交代,赶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得更近些,屏住呼吸,等待邓章的最后心声。
沉寂片刻,邓章似乎重新聚起了一丝微弱的力气,深深咳嗽了几声后,缓缓地、断断续续吐出些字句:
“辫……辫子……不准……不准绑……我……我要剪……辫子,认……祖宗……”
话音未落,他双眼迷离,已然不清醒,似是回到旧日耿耿于怀的愧疚中。
但邓章依旧喃喃自语着,像是忘记自己早已剪了辫子,依旧心念着曾经的决裂与自责。
赵奎低头,心中难过,喉咙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稳了稳心神,轻声道:
“将军,您已经剪了辫子,没有辫子了,真的,早已没有了……”
邓章微微抬头,眼神中忽然透出些许安宁,似是终于从这世俗羁绊中脱身。
他嘴角微微上扬,嘴里模模糊糊地呢喃:
“剪……剪了……好……好……祖……祖宗……”
赵奎听到他虚弱的声音,急忙俯下身,紧贴耳旁,想要听清邓章的话语。
邓章微微动了动唇,却再也说不出话来,眼中神采渐渐散去,双手无力地垂下,他缓缓闭上双眼,轻轻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赵奎看着邓章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神,心如刀绞,忍不住泪流满面,哽咽着喊道:
“将军!!!”
赵奎脑中浮现过往与邓章一同出生入死的岁月,他深知邓章这一路走来背负了多少沉重的责任。
赵奎想着这些,胸口如堵,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低头将额头抵在邓章的胸膛上,低声哀泣。
小楼中,寂静无声,唯有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耳边回荡,那哀痛如同一道无形的锋刃,刺入众人心间,久久不散。
周围的古德富等人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得神情黯然,许多人默默低下头,神色中带着对这位将军的沉痛敬意。
将士们虽身处战场,早已习惯生离死别,但面对这位在战场上战至最后的人离去,仍不免心生悲伤。
赵奎抹去脸上的泪水,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愤怒与悲壮的光芒。
他扶着邓章的身躯,缓缓站起身来,声音低沉却坚定地说道:
“将军,请放心,属下会完成您交待的一切,将您未竟之志延续下去!”
说罢,他俯身将邓章的身体安置妥当,目光再次扫过满目疮痍的战场,赵奎握紧手中染满敌血的刀刃,心中已然燃起熊熊复仇之火。
*
“将军,要不我领人杀过去吧!我们就守在南门,不参与攻城的话,张将军若来查问,恐怕会以为我们畏战怯战啊!”
南门城楼上,王允成与马进忠正立于高处,俯瞰眼前火光四溢、硝烟弥漫的岳阳城。
激战声不绝于耳,王允成跃跃欲试,心中燃起冲锋的斗志,忍不住向身边的马进忠请示。
马进忠沉默片刻,望了望城下如火如荼的战局,摇摇头,低声道:
“不行,我们就在这儿守着,攻下复州是张煌言的功劳,我们绝不可插手!”
王允成听闻,立刻会意地点头。
他抬手用力捶了捶马进忠的肩膀,哈哈笑道:
“老马,还是你机灵!”
马进忠神色从容,不为所动,轻轻点头道:
“不过,我们也得尽责。派个人去向张将军请示,届时一切听他号令,切莫自作主张。”
马进忠心里门清:张煌言不下命令,他便绝不会擅动。
向来处事圆滑的他深知,这场战功应由谁来领,张煌言的意图,他心知肚明。
明知南门的防守任务并非紧要之务,马进忠更乐意稳守不动,既不冲锋陷阵,也不落下指责的把柄。
毕竟,他凡事都要请示上峰——这一份明哲保身的老道作风,倒让旁人对他敬畏有加。
王允成深知老友心思,颔首领命,立即转身对传令兵吩咐下去,调派人手向张将军报备。
他笑着拍了拍传令兵的肩膀,示意他务必谨慎办妥此事,自己则返身继续驻守城楼之上。
岳阳城内,明军已攻入各处关卡,巷战、火枪声不绝于耳。
火光下影影绰绰的身影,明军战士穿梭其间,步步逼近。
复州的防线逐渐崩溃,城头的清军旗帜摇摇欲坠,似乎等待最后的决战。
王允成静静看着战局,心中一阵澎湃,心底却明白自己当下的职责所在。
他回头望了望马进忠,见他神色平静,似乎全然没有冲锋陷阵的打算,便收回心神,耐心守候。
远处的火光映照出张煌言率军冲锋的身影,他的旗帜迎风而立,带领将士奋勇杀敌,势如破竹。
马进忠眼神深沉,低语道:
“张将军的战功,我们只需远远看着,心安理得便好。眼下南门城楼稳固,我们不去夺那份功劳,也保全自身,来日见着张帅,自会有一份坦然。”
随着战局推进,明军步步紧逼,清军节节败退。
南门上,王允成与马进忠一动不动,注视着眼前血与火交织的战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