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明月照西园
因为伦理孝义在古人观念的重要性,使得治丧这件事也堪称古代行为艺术大赏,人们为了表现自己的孝义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有的时候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得有些好笑。
后世张岱翻阅史籍的时候,其实就不太认同古人那些治丧哀甚的做法。养生送死人生大事,失去亲人固然悲痛,但活着的人也要积极认真的去生活,这才是正常的生活态度。
所以云阳县主要赶在离开东都前整理收拾一下家当带走,张岱倒是并不感觉意外和反感。他诧异的是,岐王的家事竟然由这么一个女子管理。
诸王皆配府属府吏,负责管理他们的封国产邑以及日常人际交往等等诸事。尽管王府官数量一直在减少,到了开元年间更是多有缺而不置,但岐王作为圣人的弟弟,还是有着府佐代管府中庶务的。
就算像云阳县主所说这些府佐们眼下都忙于丧事、不便劳以家事,那岐王家中还有妻子……
好吧,岐王家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而且前宅那河东王眼下的确没有时间和精力处置这些事情,只是偌大一个王府家事竟由一个女儿打理,多多少少有点意外。
“世兄不是俗人,开口就化解了我心中自惭形秽的杂念。”
听到张岱这么说,云阳县主眼眶顿时一热,她眨眨眼压制一下哭意,转又沉声道:“日前入道祈福,失亲焉能不痛?恨有家事厘定不清,舍我更难仰谁……”
讲到这里,她眼中清泪终究还是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落出来,语气也变得哽咽难言,连忙转过身去缓缓深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将情绪平复下来,转回身来时,神情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有眼眶还泛红。
“情难自已,让世兄见笑了。冒昧请入,是想向世兄道歉一声。午后省中的纷扰,我刚听家人讲起,才知世兄受扰不轻。”
云阳县主说着,两手扶案向张岱欠身致意,然后又继续说道:“我知世兄才情卓然、品格高尚,必然不屑挽郎幸途。
唯今居礼,情难表达,又恐世兄或会疑我暗怨日前祈禳不成,所以才将世兄引入事中,却不想连累世兄受人诘责……”
“县主言重了,惠文国之手足,之前憾未从游门下、恭受教令,今能执绋与事、不胜荣幸!”
听到是云阳县主决定以自己为挽郎,张岱连忙欠身说道。
他虽然有点看不上挽郎这个出身,但也并不意味着这事对他就毫无意义。即便他不循此出仕、直接就任官职,也算是积累了经验,有了一个效力国事的履历。
等到未来他再通过其他的途径入仕,这一履历就会让他的起点比别人高上一些。比如日后如果他要考科举,守选结束后别人授九品职,而他因有此履历,便可以从八品乃至更高的级别起授。
挽郎作为一个单独的出仕途径,的确属于下流,但是如果作为一种buff加持,则就收益可观。挽郎出仕是耻辱,但是做过挽郎之后再通过科举、制举出仕,则就是一种高风亮节、不循幸途的体现。
所以张岱之前虽然并不主动争取,但获得了也不会推辞,倒也不是单纯的跟他嫡母郑氏斗气,就当给自己刷上一层buff,以后步入仕途能够更加高歌猛进。
“世兄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方才确是担心世兄受扰,内不能安。既如此,便再多谢世兄不辞辛劳的义助!”
云阳县主说着便从席中站起来,再向张岱欠身致意。
张岱见状后便也连忙避席而起,看一眼积在案上众多的计簿,又开口说道:“事既说开,不敢久留,那我便先告退。家事内外两繁,县主也不要忧劳过度,君恤人悯,保重保重。”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疾步行出,心情稍感轻快起来。
一方面得知了自己的挽郎身份是被云阳县主所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云阳县主得知他遭受骚扰后便立即向他致歉,家事内外愁困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一份心意,确实让人感动。
云阳县主目送张岱离开后,便又坐了回去,望着堆满案头的计簿,眼中闪过几分厌烦,但还是又深吸一口气伏案继续整理起来。
如此又过了好久,她才将东都内外的宅田产业整理大概,然后将整理出来的内容合成一卷,抬手召来宦者轻声吩咐道:“速速告于府中几位佐员,请他们即刻拟写请还赐田奏文,切记切记,一定要在殡日之前书毕上呈!”
眼下丧礼刚刚开始,她父亲尚未大殓,前来吊唁的宾客还属于私礼的性质,可是一旦等到大殓结束便要停殡于大内,届时她们兄妹和余诸家眷都要入宫等待送葬。
云阳县主之所以要忍住丧父之痛都尽快将东都的赐田资产都梳理一番,便是因为一旦入宫,这些家事资料便不好再这么方便翻阅检索了。
她要尽快赶在殡前将东都家业梳理一番、留簿于朝,这样未来无论是请还于国还是继续延恩经营都有了一个凭证。
如果没有这一层保证,那么她们兄妹治丧送葬然后返回长安居礼,中间长达数年都难以再回东都,到时候若有奸邪家奴侵吞产业也无从查验。
尤其一些国官会趁着家中无人主事、假借岐王府的名头在外横行不法,若为刑司纠劾,这对失去父亲庇护的她们一家而言,都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这些道理,云阳县主本也不懂,还是日前入道时,姑姑玉真公主讲给她这些,提醒她要有所警觉和防备。
她父亲当时已经卧病不起,兄长昏昏不理家事,王妃并诸妾也都只是养尊处优、未解辛苦的贵妇,两妹仍幼,数遍家中唯她一人而已。
这本就是为了防备府员和家奴们贪墨隐匿,她自然也不便交给外人处理,只能自己来做。
父亲去世,谁不悲伤?结果因为她比家中其他人更懂事一些,便要忍受旁人的误解、乃至非议,擦干眼泪处置这些繁杂家务。想到此节,云阳县主又不由得泪眼朦胧。
她也曾是无忧无虑的闺中少女,但是父亲不在了,她那无忧无虑的少女岁月便也一同去了。
如今总算争分夺秒的草草将东都家事盘查一番,云阳县主也有气无力的伏在案上默然流泪,眼眶里虽然蓄满了泪水,但眼神却只是空洞与迷茫。
就这么默默哭了好一会儿,县主颌下泪水都蓄成了浅浅一汪清水,并打湿了她的丧服衣袖,凉意侵体她才停止了哭泣,掏出一幅锦帕却不往脸上擦拭,只是捧在手中痴痴望着,渐渐眼神变得冷厉起来,乃至于隐有几分恨意闪烁。
如果张岱还在这里,应该能认出县主手中的锦帕是日前禳星那晚所用。此时锦帕上呕吐的秽物早已经清洗干净,并加香料熏蒸一番,自有一股扑鼻而来的馨香。
旁人嗅不到,云阳县主却闻得出,这锦帕馨香中夹杂着一股经久不消、令其不寒而栗,甚至每每让她夜梦惊醒的异味,提醒着她这个世界并不安全,恶意并非刀光剑影,而是阳风春雨一般、让人防不胜防!
张岱再返回前宅时,众挽郎们队列也已经散开。
经历过最初入选挽郎的兴奋后,眼下众人也都明白他们将要承担怎样的任务了,不少人都面露苦色,显然心内也是荡漾着如同张岱等人早间一样的心情。
让这些学渣们背上几百首乃至更多的诗,简直比砍了他们还要更难受。
岐王府虽然宽大,但也住不下这么多的人,一些官员诸如张均之流已经又返回了皇城去值班,内外驻守的金吾卫甲兵也轮换一茬。
众挽郎这会儿也都疲惫不堪,但宅邸中却没有安排他们的住处,因此暂时将他们安置在惠训坊的山亭院中住宿,顺便白天还可以在山亭院中排队演练,也不耽误府中治丧。
于是一行人便又离开岐王宅,浩浩荡荡的列队往惠训坊的山亭院而去。
当队伍行到洛南的魏王池边时,舒爽怡人的初夏凉风从湖池上吹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忽然有人高声唱叫起来:“宫仗传驰道,朝衣送国门。千秋谷门外,明月照西园!”
这是他们今夜学唱的挽歌,骤然在这深夜湖畔唱起,自是让人瘆得慌。
队伍后方扑通一声闷响,旋即便有哗哗水声,继而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怒吼:“哪个狗奴在号丧?吓煞你耶!若非堤外有竹排,明早贼等须给你耶唱挽歌!”
众人听到这吼叫声全都哈哈大笑,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的牵手围在堤旁大吼道:“拦住湖堤莫让他上来,问这奴儿是谁耶!叫耶、叫耶,否则不准上岸!”
十几少年无人性,怎么畅快怎么玩。张岱行在队伍前方,听到这欢声笑语洒满魏王池畔,一时间也是大感无语,岐王去世,圣人难过的几十天吃不下饭,要听见你们这么乐,一个个踹下湖去喂王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