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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雪后的森林空气湿冷,黎因半蹲在一块岩石旁,镜头对准他的手,顺着深绿色的苔藓边缘滑过:“苔藓是极少数能够在低温下存活的植物之一。”
    “地衣的真菌为藻类提供庇护,藻类为真菌提供能量,它们相依共生,彼此依赖,一旦分开,就无法存活。”
    似乎想到什么,黎因脸上笑意柔和:“其实人类和植物没有什么不同,向阳而生,互相依存,被风吹散,又忍不住再度靠近。”
    摄影师比了个手势,示意镜头拍摄结束。
    黎因吐了口气,刚准备站起身,动作微滞,下意识扶住了腰,缓缓站直。
    一旁的梁皆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他。
    黎因镇定自若道:“怎么了?”
    梁皆用一种看穿一切的眼神说:“是不是复合了。”
    黎因拿出手机,拍了张苔藓,发给闵珂:“没有啊。”
    梁皆不信:“已经谈上了吧。”
    黎因把手机揣兜里:“都说了没有。”
    闵珂没有回复消息,他也在拍摄。
    午后阳光洒在木质地板上,村里老人坐在院子里,用竹篾编织背篓,远处孩子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杨妍端坐在摄影机后,闵珂坐在老人旁边,手里握着一碗酥油茶。
    黎因回来时,就见到这样一幕,闵珂半阖着眼,就像是在午后的暖阳里打盹,整个人被光镀上金边,闪闪发光。
    只是一个短暂的拍摄,很快这个镜头便结束了。
    中场休息的间隙,本还懒洋洋的闵珂,发觉黎因的存在,就像活了过来,坐在一地阳光里,冲黎因笑。
    “喝酥油茶吗?”闵珂问他。
    黎因冲闵珂伸手,闵珂以为他要喝自己这一杯,就把杯子递了出去。
    握着杯子,黎因说:“果然,都凉了。”
    他走到装满酥油茶的铜壶边,斟入热乎的新茶,一转身,就见闵珂站在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
    黎因笑道:“怎么跟这么紧。”
    “没有啊。”闵珂说是这么说,但是脚下轻轻挪动,直到他们胳膊贴到一起,然后看了眼桌上的黄油,“要这个。”
    黎因突然想起刚到斐达时,他们在巴吉大叔家里吃饭,那时他给方澜的酥油茶里加了一勺黄油。
    闵珂偷偷把杯子推了过来,他没理。
    现在,黎因给他加了两勺,搅拌着让黄油化开,才递过去。
    闵珂心满意足,双手捧着杯子,喝得很慢。
    黎因:“就这么喜欢吗?”
    “喜欢。”闵珂说。
    黎因看了眼酥油茶,北城不兴这个,但可以在网上买来自制,味道应该大差不差。
    相较于斐达漫长的十多天,在哈里雪山的日子,一转而逝。
    没有拍摄的时间里,闵珂总会带他出去逛。
    他骑摩托,闵珂骑马,他们顺着沿山的公路一路骑行,偶尔会遇到驱赶牦牛的牧民,风吹起牧民身上的红色披风,在雪白的天地间,留下惊心动魄的一抹颜色。
    他们去到高原湖泊,湖面浮着薄冰,远处牦牛踩着湿润的草地,徐徐而行。
    黎因拍了很多照片,大多时候,照片里都有闵珂。
    闵珂说:“等天气再暖一点,这里会开满野花。”
    黎因想象着那个画面:“一定很美。”
    北城是钢铁森林,四处都是华美气派的高楼,城中绿意更是少得可怜,远不及哈里的漫山遍野。
    “到那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黎因拿着相机,轻声问。
    闵珂微微一怔,风吹过湖面,没等他回答,黎因就发现了新鲜的动物足迹,像解密探寻一般跟了上去,试图找到它的老巢。
    这个问题就像始终漂浮在空中的云,落不到实处。
    黎因没再追问,闵珂也没有再答。
    最后几日,摄制组从深山拍到了山脚。
    这个村子相较之前的村落,更加现代化,杨妍看中村子里的一项非遗,有意在纪录片里宣传传统文化。
    那时他们俩的拍摄任务,都已基本结束。
    于是在天气极好的一天,闵珂把皮卡开到河边,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把车洗得干干净净。
    彻底洗去脏污的皮卡,没有想象中的光鲜。车身千疮百孔,到处都是颠簸时留下的痕迹。
    闵珂还特地换了套崭新的衣服,郑重地好似赴一场约。
    黎因见他这般郑重,打趣道:“怎么,这是要去约会吗?”
    闵珂神色严肃,情绪不高:“没有。”
    “你要去哪?”话音刚落,黎因又换了一个说法,“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这段时间,无论闵珂去哪都会带上他,可这一次,闵珂却迟疑了。
    黎因脸上笑意淡了些:“不方便吗?”
    闵珂似乎想了许久,才说:“你想跟我一起去?”
    黎因想也不想地应了声。
    闵珂叹了口气:“那就一起吧。”
    闵珂要去的地方,是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家,位于深巷尽头。闵珂叩响院子铁门。
    门很快开了,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看到闵珂的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就散了。
    女人的神情很复杂,不像欢迎,亦不全是怨恨,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她的手轻轻扣在门框上,平静道:“进来吧。”
    院子里的老杨树投下稀稀落落的影子,屋檐下挂着几件衣服,空气中弥漫着阳光晒过,暖木头的味道。
    女人甚至没有请他们进屋,而是在院子中央的石凳坐下了。
    家里应该没人,显得安静,墙角的泥土里生着不知名的花,已经抽出新芽。
    闵珂把手中纸袋放在石桌上:“听说你咳嗽还没好,这是山上的药材,熬制方法我已经写在里面,一天服用一剂,吃上一个疗程,看看会不会好点。”
    女人看着那纸袋,没有接。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而黎因已经隐约猜到几分眼前这人的身份。
    像是花了很大力气,女人摩挲着石桌边缘,开口道:“小欣上个月给家里寄了钱。”
    闵珂皱眉:“她不是才大二吗?”
    “她现在能挣钱了。”女人声音很轻,透着一种微不可察的疲惫。
    “当初法院判下来的金额,你也已经给够了。”女人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他,“如果可以,我们不想再见到你。”
    这句话没有愤怒,亦没有责备,却比一切都更重。
    黎因站在一旁,眉头微皱,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当年那场车祸的受害者的家属。
    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反应,都是人之常情。
    闵珂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就像做错了事情一般,点了点头:“我明白。”
    女人鬓边带着点点斑白,她看着眼前这位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当初意外发生时,这人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
    记忆中瘦削的,沉默的,不敢抬头的少年,现在长高了,长大了,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再度来拜访她。
    这么多年,这人来得不频繁,但每一次,都会让她想起去世的丈夫,第一次这人踏进院子里时,是被她用扫帚打出去的。
    后来他寄钱来,金额一次比一次多,她收下了,从未说过一句谢谢。
    她一个人撑着这个家,送走了丈夫的丧事,带大了三个孩子。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时间没有让伤口愈合,只是叫人变得麻木。
    她受够了愤怒与悲伤,也受够了生活中再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女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围裙:“现在,你也该去过你的日子了。”
    说完,女人转身进了屋。
    闵珂带来的药材就这么被人遗弃在了石桌上。
    就像一种很平淡的告别,没有驱赶,亦没有原谅与和解。
    只是像所有旧事一般,终将会迎来属于它的结局。
    闵珂离开院子时,有些失神,黎因伴在他身边,没有说话。
    他们来到车边,闵珂拿出钥匙,不知为何没有拿稳,钥匙掉在地上,激起淡淡尘土。
    闵珂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钥匙,随后他的视线就被一只温暖的手盖住了。
    黎因捂住了他的眼睛,轻轻捧着他的脑袋,按进自己的颈项里,抱住了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闵珂缓慢闭上眼,额头抵在黎因肩膀,呼吸轻颤,就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短暂休息的地方。
    他们静静地拥抱了许久,直到闵珂先松开手。
    他开车送黎因回去,就像在短暂的时间里,一个拥抱中,便已经收拾好了一切。
    黎因坐在副驾座上望他,或许闵珂这些年总是这样,只有迅速地整理好自己,才能继续走下去。
    如果沉溺于悲伤,闵珂也坚持不到今天。
    可是他希望闵珂能在他的怀抱中更久些,哪怕哭也没关系。
    闵珂没有哭,甚至在最后一天,他还帮黎因收拾行李。
    就好像是他的人生中,早已习惯了分别,送离。
    他把黎因这些时日穿的衣服,鞋子,洗刷得干干净净,然后叠得整整齐齐。
    还往行李箱里塞特产,黎因从箱子里拿了一包出来,是牛肉干。
    闵珂将行李箱里的东西分类收纳好:“上次看到你喜欢吃这个,就在村里收了几包,都是货真价实的牦牛肉。”
    拉链声响起,行李箱已经收拾好了,闵珂开始整理他的登山包:“其实这个包可以寄回去,这样路上你也不用背着这么辛苦。”
    黎因把牛肉干扔回行李箱里,躺在床上,他突然很想问闵珂,什么时候才能给他答案。
    可是嘴唇刚张,他又怕答案不是他想要的,最终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