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国都昌明。
朝会之上, 鸦雀无声。
宋王宋熙头束玉冠,端坐在王座之上,即便她仪态端庄神情从容, 可仍旧难掩病态,嘴唇颜色极淡,肤色更是白到几乎没有血色。
一个人健康与不健康, 不仅能从外表分辨,还能从声音中分辨。
“诸位爱卿可畅所欲言。”她的声音稳, 声线却低,听上去缺乏这个年龄该有的中气, 一听便是久病不愈之人。
但好在,她的眼神气质和往日里积攒的威望稍稍弥补了这一点。殿内君臣分明,群臣垂首恭立, 未敢不敬。
即使宋王发话, 一时间仍未有大臣出列发表看法,实在是宋王方才所言过于惊世骇俗。什么武王欲清君侧, 什么皇帝被妖控制, 皇帝死了,还是剖心自裁而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不愿信,可是不能不信。
堂堂宋王,不可能拿假消息放在朝堂上讨论, 若非是真,她怎会如此郑重其事?前日宫中才传来消息,说宋王旧疾复发,正在医治, 朝政由左相右相暂代。
这才两日,宋王便拖着病躯重返朝堂。
也只有这等大事才能让宋王聚集群臣召开朝会。
即使如此, 仍有大臣质疑道:“敢问殿下,这消息当真为真吗?是否该派使者去往宿阳确认一番?”
宋王眉眼微动:“徐司典是觉得本王连这点分辨力都没有吗?你能想到的,本王自然也能想到,凡宿阳的消息,都是经过反复核实的。”
徐司典忙道:“乍听闻此消息,臣心中惶然,失了分寸,绝无质疑王上之意!”
有人开了这个头,可其余臣子依然不敢各抒己见。
武王之信先于皇帝死讯传来,这很不同寻常。
此外还有一个疑点,皇帝驾崩乃是大事,这等大消息通常会在五日内通传天下。宋国不算太远,三日足矣将消息传到,今三日已过,皇帝驾崩的消息却还没到宋王手里。
这要么说明皇帝没死,要么是皇帝死了,但死得极为蹊跷,以至于消息迟迟未发,延误了时机。
以当前形势来看,后者可能性居多。
武国比其他国更早发现皇帝可能被妖控制,从发信日期来看,在皇帝驾崩之前,武王就已经将信送了出去。
武国在皇帝驾崩寿宴现妖的大戏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上。”有大臣上前跪道,“您的抉择,关乎我宋国之存亡,更关乎攻谭大军中大公子的性命啊。臣请王上三思!”
随后又有臣子出列,“武国狼子野心,信中写欲清君侧,谁知武王是否有僭越之心?只怕清君侧是假,欲取皇帝而代之才是真。宋国与大燕相聚极近,若同武国结盟,恐会被当枪使。”
“此言荒谬!”令有大臣驳斥,“若妖当真藏于宿阳,以清君侧之名出兵便不是僭越之举,而是挽天倾的大义之举!妖魔窃国,大燕正处危难,我等怎能囿于一国一地之争,陷入蝇营狗苟的狭隘之境?难道真要等到天倾之时,再追悔莫及吗?王上,宋国当早做决断!”
大多数人心里都明白,若天下大乱,六国出兵,燕室是否能在乱世中继续存续还不一定。如果宋国想效仿八百年前燕皇灭大虞,将宋国变为“大宋”,这便是最佳时机。
宋国这些年从未停止练兵,各地硫磺场火药库充盈,分明就是在准备一场大战。
然而宋王态度暧昧,似乎从未生起过不臣之心,为了质子令,甚至直接将唯一的亲生孩子宋兆雪送去了宿阳。
若说宋王是忠诚,这忠诚未免太不知变通,而且宋国备战又该作何解释?难道是为了灭隔壁郑国?可若说宋王送质子是为了让大燕麻痹大意,这倒也有可能。
都说虎毒不食子,但生在王族,弑亲之事多了去了。宋兆雪是宋王唯一的孩子不假,可是他和王权相比,重要性还是要往后靠靠。
既然王不表态,臣子便不能表态,多说多错,说错了,说不定会陷自身于不义之地。
因为宋王并非是个糊涂人,她心里清醒着呢,不表态,说明她心中有别的成算。
“不知谭国那边是何种情况?如果陛下当真是被胡千面操控,那谭国之罪是否可以洗清了?攻谭之战还打得下来吗?王上可有得到消息?”
右相董文伯道。
“并未。”宋王摇头。
左相莫群看了右相一眼,“臣以为,不能贸然出兵。宋国不可不顾大公子的安危,王上就这么一个孩子,他在苏归手下,万一有什么闪失,宋国王位后继无人。”
“大公子被送去宿阳时便已想到此行或许会有变故,大公子身为王嗣,更该以身作则,怎能将其性命置于整个宋国之上?”董右相与其针锋相对,分毫不让,“事无两全之法,宋国需得抓住时机,臣请王上做两手准备,收养宗室适龄幼童,以防不测。”
“董大人此言,是在劝说王上出兵大燕?”莫群似笑非笑。
董右相不肯把话说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宋王俯视着座下的诸多臣子。
争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很快众人便吵成了一锅粥,主战的,主观望的,主张与武国结盟的,主张宋国撇开武国直接与南方诸国结盟的……
她默默看着,听着。过了一刻钟,群臣争不出个所以然,因为他们做不了主,做主的是王座上坐着的那位。
于是争论声渐小,宋王放在王座扶手上的手适时地抬了抬,她身边的侍从官清清嗓子:“肃静——”
大殿霎时噤声。
站位略有错位的群臣各自归位,整理衣着,垂首聆听王令。
“局势未明,陛下驾崩之事确有蹊跷,妖魔是否还藏在宿阳也无人能确定。且,此事一出,攻谭之战是否师出有名……也还未有定论。”宋王不急不缓,“此时,观望为上。宋国暂不与任何诸侯结盟,也暂不出兵。”
群臣一默,随后恭声拜道:“臣等谨遵王命。”
……
赵国国都始宁城坐落于西南疆域。
统治这片疆土的自然就是赵王,这任赵王治国还算勤勉,能力也算得上出众。
赵王赵长绮有着为王者都有的优点,也有着为王者都有的缺点——狠。
因为赵长绮并非储君,也不是先王传位,而是自己杀姐屠兄再宫变搞死了老赵王上位,所以她也有着所有谋权篡位者都有的优点和缺点——敏锐多疑。
杀人果断、杀的人多,便可称之为狠。
可是杀人杀得花样百出,折磨人折磨得别出心裁,就不是一个“狠”字可以全然概括的了。
同样的,洞察人心可被称之为敏锐,揣度太过君臣猜忌则成了多疑。
当今的赵王,便是这么一位手腕狠毒且性情多疑的君主。
“禀王上,人已经死了。”
宫女的禀报声惊醒了正在打盹的赵王,赵王眼皮一抬,打了个哈欠:“死了,这么快?”
那小宫女道:“王上,不算快了,那罪臣下笼一刻钟才被老虎咬死,算是坚持时间最长的了。”她觑了一眼赵王的神色,“可要继续?”
“继续。”赵王松松垮垮地从软垫子上坐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把歪掉的头冠扶正,身后的小太监很有眼色地上前帮她捶肩捏腿。
那小宫女领命,面色如常地吩咐下去:“去再去牢里押上来一个死囚放进兽笼之中,务必要身强力壮活蹦乱跳的,王上要看得尽兴。”
赵王兴致缺缺地瞄了一眼下方的情景,一只饿狠了的大老虎正在啃食地上的尸体,白色的囚服被血染红。
“总觉得咪咪都被饿瘦了,瞅着没以前壮。”她拧着细长的眉毛喃喃自语,“唉,最近也没人敢犯事,连个贪污的大臣都抓不到,怎么就这么点破胆?”
小太监讨好道:“这说明王上您治国有方啊。朝中大臣敬您畏您,不敢行违反王令之事。”
“是这样吗?”赵王笑了。
她耷眼一瞧,视线挪到了身侧几个席位上,几名身着官服的大臣正坐在上面战战兢兢。
赵王性情阴晴不定,行事作风暴戾且不计后果,还有个古怪的癖好——喜欢把群臣叫来跟她一块儿看怎么处决罪犯。
每次她这么做,被她叫去观刑的大臣们都脸哭丧得像刚死了爹娘,因为被行刑的犯人往往前一天还是他们的同僚,后一天就被押到兽笼里了。
如果只是杀头,倒也还好,能入朝为官多少是见过世面的,区区斩首之刑,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可是兽刑不一样,被关进去的官员往往先惨叫,接着四处躲避,躲避不及后被扑倒。
有的时候罪犯过多,那些野兽已经被喂饱了,但是看见人进来又会兴奋,往往会把那些丢进来的罪犯当做解闷的乐子玩意儿,折磨好一会儿才会咬死。或者干脆不咬死,他们就被活生生被扑咬折磨到力竭而亡。
赵王到底杀了多少人,莫说这些臣子数不清,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数不清了。
“各位爱卿觉得小李子的话在理吗?”她和颜悦色。
在场大臣无不挤出笑容道:“李公公说得极是。”
说话间,下方兽笼又有惨叫声响了起来。
这次被放进去的死囚似乎想图一个痛快,没有挣扎,直接瘫在地上被老虎咬住了脖子,然而疼痛太过,他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
没一会儿,新放进去的死囚就咽气了。
“没意思啊没意思。”赵王扫兴地靠在软垫上,“助兴的东西没了,还是谈正事吧。”
这几位大臣这才想起自己进宫的原因是什么。
赵王传话,让他们过来议事,具体要商议什么,传信的宫女太监倒是也提前告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