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斗笠后?,林夜、粱尘、明景三人绝不会认错。
所以雪荔不太懂,他们为什么要戴斗笠。而?且……林夜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那种?“不太一样”太细微,她?一时间?看不分明,便盯着他,看了半天。
视线模糊,依然没看明白。
林夜既被她?这种?清凉又直勾勾的眼神看得面红耳赤,又因众目睽睽下,她?认不出他而?心中暗自生恼。林夜还有?一番自己的架子?:阿曾他们看着呢,他不想当众和雪荔吵。
林夜恨恨想:这么没良心的阿雪,我再不理她?了。
他掉头便走,走一截,发现?没人跟随。林夜回头,白色斗笠如烟笼雾,纱帐后?少年声音颇有?些气急败坏:“还不走?”
雪荔眼睛轻轻晃了一下。
她?便跟随着,朝他走去。而?身后?的粱尘也要跟上,被明景拉拽住。
阿曾无言地?看眼什么都不明白的粱尘:这傻小子?,居然还没刚入队没多久的明景看得分明。
粱尘迷惘:“公子?叫我们走啊。”
明景:“你好笨,雪荔弄错了你和小公子?,你这时候凑上去,不是找公子?骂你吗?”
阿曾无言地?看眼那娇俏可人的异国公主:好吧,这位小娘子?,也没弄明白情况。
偏偏阴错阳差,粱尘恍然大悟,接受了明景的说?辞。
明景洋洋得意:“我们自己去逛会儿街呗。”
阿曾:“你们去吧,我有?事。”
三人中,阿曾的斗笠笼得最严实,生怕路遇故人被认出。阿曾转身就走,还能听到身后?明景和粱尘的争执——
明景:“我们去街上帮我挑几个看着好生孩子?的郎君……”
粱尘震惊:“这、这能挑吗?不怕别人打你吗?”
明景:“提前做准备啊。”
粱尘:“你、你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要和亲,你哪来的时间?生孩子?……还一个国家那么多的孩子?……”
明景跺脚:“我肯定是为以后?挑啊。现?在我哪有?时间??”
她?捧脸,快乐畅想未来:“等到我帮小公子?完成你们要做的事,小公子?答应送一块地?给朱居国。我都看好了,我想要庆州。那里草原肥沃,粮食充足。以后?我就带着我的孩子?们搬去庆州,在大周国的庇护下,重建朱居国,重振扶兰氏。”
粱尘本觉得她?天方夜谭,但是她?一遍遍说?,一遍遍做计划,粱尘便也开始觉得,明景也许是对的。
弱小的国家,夹缝求生,必须依附于强大国家才能生存。她?渴望扶兰氏长存,被铭记,被尊重。她?跨越千山万水,弃下故土蛰伏仇恨,寻找的从不只是一个“庇护”,而?是“生存”。
建业陆氏没有?过这样的需求。
粱尘从未接触过,但他在这条和亲路上,渐渐学着认知?这方广袤天地?。天光云阔,每个国家都在寻求生存的权利。
粱尘便笑呵呵,陪着明景一道去玩。
明景知?道这位郎君不是普通的侍卫,似乎在南周拥有?很厉害的出身。这只队伍卧虎藏龙,她?本是厚着脸皮在和亲团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讨好所有?人。此?时,明景见这位出身高贵的南周小郎君不嫌弃自己的粗鄙,便也十分欢喜。
欢喜间?,明景压下自己心头的那点儿不安:“魔笛”声,可能是听错了。毕竟世间?模仿扶兰氏的驭人手段很多,那笛声并不熟练,未必是扶兰氏的遗民。
她?自己暗自调查便是。
另一边,雪荔默默跟在林夜身后?。
林夜走了一段路,忽然回头,朝她?大声强调:“我在生气。”
雪荔耳朵被吼到。
她?正兀自走神,冷不丁被他喊这么一句,目光便落到他身上。而?他见她?终于开始意识到错误,这才哼一哼,继续在前面走,等也不等她?。
但是雪荔的脚程,又从不会跟不上任何?人。
雪荔默默地?观察林夜。
生气?
也许林夜以前生过气,但雪荔从未注意。她?如今能够看到旁人的情绪后?,才第一次见到林夜生气。好稀奇,永远笑眯眯的少年公子?,原来会生气。
生气是什么样子?的?
她?自己从不生气,认识的林夜又是一贯好脾气。今日这番情形,反倒让雪荔看出了好奇。
雪荔却越看越迷糊:林夜的生气,和她?知?道的“生气”,看起来不太一样。
因为林夜看着不像是和她闹脾气。
他一路走,一路散财。
雪荔跟在林夜身后?,二人从人流少的早晨穿过大半条街,走到了晨间?东市中。经过山匪事后?,东市恢复生气,正在重建。摊贩和百姓们将此?围得水泄不通,而?林夜戴着斗笠,他们也不知?道走过的林夜,正是他们心心念念感激的小公子?。
可林夜依然凭着卓越的交际本事,买了一大堆礼物——
茶、酒、胭脂、布匹、簪子、玉佩。
琳琅满目间?,百货纤丽星繁。只要是林夜看上的,觉得好看的,他全都买下。他一路买,一路雇人,把他买下的物件送回府邸去。
林夜这般豪气,惹得摊贩们眉开眼笑。而?雪荔和林夜终于从闹市中挤出,林夜兴致盎然,大有?再回头逛一遍的冲动。他一回头,看到的是身后?少女清泠泠的眼眸,正打量着他。
林夜又一次哼一哼。
他把自己怀中刚买的荷包丢过去,雪荔接过:荷包中放着一对银坠子?,银坠子?上雕着兰花枝叶。
雪荔猜测:“要我给你送回府邸吗?”
林夜:“……?”
他神色十分不可置信,主动掀开斗笠来瞪她?。
雪荔还在思考:“这是耳坠,你的府邸只有?新来的异国小娘子?,和真冬君是女子?,可以用耳坠。但这只有?一双,你总不好一人送一只。所以应该不是送给她?们的。”
林夜:“……”
雪荔观察着这对坠子?,坠子?在日光下闪着银鱼一般的流光,吸引着她?的眼睛。她?心里生出喜欢,想林夜真会挑礼物。
雪荔道:“那么,就是送给长宁郡主的吧。你要去讨好你的未婚妻吗?”
林夜:“……”
他受不了了,他沉脸道:“我和她?没什么关系,能不能成亲都不一定。我不喜欢她?那样的,你不要总挂在嘴上,像逼婚一样。”
他很有?些委屈:“我都不见她?的。你却日日见他。”
雪荔抬眼,惊讶看去。
林夜刷地?一下,把斗笠纱帘重新拉下,挡住他容颜。林夜不想自取其辱了:“送你的。”
雪荔怔住。
她?低头,看向掌心的银坠子?:“为什么?”
林夜看着恹恹不快:“我有?钱,我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不小心买了一对耳坠子?,看你一身素净真凄惨,送你了呗。”
雪荔:“谢谢。”
她?垂下眼,认真地?端详自己手掌中的耳坠。她?长这样大,没收过女孩子?都有?的礼物,她?连耳洞也没有?。但她?依然喜欢这样会发亮的物件,这是属于她?的,她?独自拥有?,不与他人分享。
雪荔再次重复:“多谢。”
她?妙盈盈的安静眸子?望来,林夜怔忡间?,便觉得自己心脏好是柔软,想要迫不及待向她?屈服,买尽世间?稀奇巧物来讨好她?。
钱财在外?,物是死物,哪里比得上少女的美?。
她?站在人流外?,纤尘不染,眸清肤白。她?仰头端详坠子?时,日光跳跃在她?乌睫和唇珠间?。她?并未露出笑容,她?眼中流动的光,已让林夜望了一眼又一眼。
林夜想:不笑就不笑吧。
不用被逼着笑的雪荔,自由?地?做她?自己的雪荔,才是最珍贵最美?好的。
林夜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却又唾弃自己的心软。在雪荔眼眸望过来时,他别过眼,掉头就走。
雪荔眨一下眼,追上他。
过了一会儿,林夜脚步放慢。因他到底身体?不好,如今气血反复,多走段路,便有?些头晕脑热。他又不肯在雪荔面前做出虚弱的模样,只好走得慢些。
雪荔看出了他的虚弱。
但她?不懂。
平时他无病也要叫三分痛,让所有?人都顾忌他、伺候他。今日他分明不适,又为何?不停下脚步?他要走去哪里?再走些时候,都要走出内城了。
又半刻时间?,林夜到底撑不住了,找个借口去喝茶。雪荔和他一道去二楼雅间?喝茶,雪荔自作主张,说?要请客。林夜居高临下瞥她?一眼,甩帘入雅间?。
卷帘放下,雅间?燃香,雪荔坐到他对面。
楼下人流熙攘,尘嚣张天,叫卖间?喧哗鼎沸。不经历战争的金州,不被南周和北周战火卷席的金州,这几年经贸开放,开始欣欣向荣起来。
楼下的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想那照夜将军身骑白马,狻猊面具威武不凡。他孤身一杆长刀,冲入敌方军营……谁知?敌人早有?预料……”
说?书先生,说?的是照夜将军最后?那场大败之战:去年年末,照夜将军和寒光将军大战于凤翔,中计兵败,近一万大军埋骨凤翔。多亏陛下仁善,并未治罪。却不想今年二月,照夜将军年轻气盛,受不住战败之辱,再次出兵凤翔,就此?身陨。
说?书先生感慨:“若是照夜将军早生十年,大周就统一了。”
楼上雅间?内,熏香缕缕生紫烟。伴着隐约说?书声,不知?是不是雪荔如今视力模糊,她?看到案几另一侧,林夜疲惫地?靠着墙,清隽的眉目被笼罩出模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