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漪眼底的愕然更甚。
这是第一次, 高高在上的容大公子仰视着旁人,用如此卑微的口吻说话……
这也是第一次,容玠终于承认, 当初弃婚离开,是他做错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旁的什么, 苏妙漪只觉得掌心下跳动的那颗心脏越来越重,连带着胸口那片肌肤的温度也越来越炽热。
她像是被烫着了, 蓦地抽回手,别开视线,“你将我爹救了回来, 这是恩情。若想留下, 那就留下吧。可丑话说在前头, 苏家没人有时间伺候你……”
语毕, 苏妙漪便匆促地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屋外还在下雨,容玠眉心收拢, 可却来不及劝阻, 苏妙漪已经毅然决然地打开门, 冒着风雨闯了出去。披风在风中兜出一道弧线,她还不忘将客房的门带上。
容玠望着紧闭的屋门,不知过了多久,眉宇间的阴翳才随着外头骤然停歇的暴雨一起,逐渐散去。
这世间有没有后悔药, 他尚且不知。
他只知道, 当初自己有多厌恶苏妙漪的“心思不纯”,如今就有多希望她一如既往,只盼自己能成为对她有用的人。
唯有如此, 才能让她像今日这样,开不了逐客的口,也唯有如此,才能长久地留在她身边,徐徐图之……
***
凭借着殿前触怒圣上挨得一顿板子,和及时救下苏积玉的功劳,容玠放着自己的宅子不住,终于死皮赖脸地得到了一个在苏妙漪眼皮子底下养病的机会。
不过苏妙漪在家的时间也并不多。知微堂重新开张了,苏妙漪大多数时间还是在知微堂。
白日里,就只有容玠、遮云和苏积玉在家。
苏积玉原本也想去知微堂,一方面是帮忙,一方面也是想盯着苏妙漪,不叫她轻举妄动。可苏妙漪不肯,生怕将他放出去又被裘恕的人给捉了。
“你鬼鬼祟祟地在看什么?”
养了几日,容玠已经能下地走动。他看着躲在门边往外看的遮云,问了一句。
遮云比了个嘘的手势,“苏娘子走之前吩咐过了,让我盯着苏老爷,不能让他踏出大门一步。我看苏老爷今日这个架势,好像有些坐不住,得盯紧些……”
容玠顺着遮云的视线看了一眼,“别疑神疑鬼的,苏积玉不是阶下囚。更何况他在汴京人生地不熟,没有非要出去的道理。”
说到这儿,容玠话音一顿,意识到自己有哪里说错了,却也没纠正。
遮云虽然应了容玠一声,可目光却仍然盯着苏积玉没挪开,不多时,还真让他抓住了苏积玉的尾巴。
“公子,公子!”
遮云冒冒失失地冲进客房,有些兴奋地,“苏老爷偷摸摸架了个梯子在后面院墙上!”
容玠有些意外。
“这苏老爷,也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敢玩翻墙这一套……”
遮云摩拳擦掌,“公子,我现在就去把他老人家拦下来?”
容玠却没有立刻决定,而是若有所思了一会,才看了遮云一眼。遮云会意,身子一弯,附耳过去。
听得容玠的吩咐,遮云微微睁大了眼,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匆匆往屋外跑了出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遮云才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夏日炎炎,他跑得满头是汗,连喝了几杯水才勉强缓过来,“苏老爷,苏老爷去了楼外楼!”
“裘恕的楼外楼?”
容玠合上手里的书,“这算什么,自投罗网?”
“还不止……”
遮云连连摆手,“苏老爷让楼外楼的人给裘家送了封信,我截下来看了一眼,是约裘夫人择日相见的。”
容玠神色微沉,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
风清月白,苏妙漪从知微堂一回来,就被遮云请去了客房,说是有要事商议。
苏妙漪将信将疑地去了,结果就听得了苏积玉今日偷溜出去的消息,惊得一下弹起了身,不可置信地,“我爹,约虞汀兰见面?!”
容玠颔首。
苏妙漪眉头蹙起,当即就按捺不住,转身就要走,却被容玠拦下。
“做什么?”
“我去找他问个明白!都说了裘恕要拿他胁迫我,让他好好待在家里,他倒好,上赶着把自己送上门!他见虞汀兰,和见裘恕有什么区别?!我倒要听听,他和虞汀兰究竟还有什么话要说!”
苏妙漪咬牙切齿的,抬手想要甩开容玠。
容玠却不松手,“你现在这样冲过去质问他,能得到答案吗?如果你想知道苏老板和裘夫人要说什么,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顿住,转头看向容玠。
***
翌日一大早,苏妙漪照常去了知微堂。而她走后没多久,苏积玉也又偷偷摸摸地从后面院墙爬了出去。
他刚走出街巷,容玠便带着遮云从前门上了车,苏妙漪就坐在车里,神色不明。
容玠看了她一眼,敲敲车壁,吩咐外头的遮云,“跟上去。”
马车缓缓驶动起来。
楼外楼的雅间里,苏积玉局促地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盏茶,却是一口未动,硬生生放凉了。
“吱呀。”
雅间的门被从外推开。
苏积玉攥着茶盏的手一紧,脊背也慢慢地直起来。半晌,他才僵硬地转过头,对上了掀开珠帘进来的虞汀兰。
时隔十数年,这还是虞汀兰和苏积玉自和离后第一次见面。
“你们都下去吧。”
虞汀兰率先移开视线,屏退了身后的下人,随即才走过来,在苏积玉对面坐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苏积玉讷讷地应了一声。
二人沉默良久,虞汀兰开门见山道,“你今日找我,是为了如芥的事?”
“……是。”
苏积玉垂眼,手指在茶盅上摩挲着,“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妙漪我已经劝住了,她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绝对不会。”
虞汀兰蹙眉,眉眼间覆压着一层沉甸甸的愁虑,“她那样的性子,你能劝得住?”
苏积玉语塞,忍不住辩驳道,“妙漪虽有主见、性子也执拗,可在这种大事上,她会听我的。这两日的小报,不是一个裘字也没提么?”
“只是这两日……”
虞汀兰唇角压平,“明日呢,后日呢?就算她当着面答应了你,转头也有可能将这秘密交由旁人,借旁人的口说出去。”
想起苏妙漪那日来裘府对她宣泄的狠话,虞汀兰闭了闭眼,“积玉,她恨我,恨如芥,这件事被她知晓,到底是个无法根除的隐患……”
“根除”二字刺了苏积玉一下。
他忽地放下茶盅,脸色难看地看向虞汀兰,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那还能如何?你们还想要如何?难不成要杀了她,斩草除根?!”
“我何时这么说过?”
虞汀兰蓦地睁眼,眼里的受伤一闪而过,化为说不清的愤懑和怨恨,“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我怎么可能会想要害她,怎么可能会想要置她于死地?!她一直为当年的事憎我恨我,觉得我不在乎她,难道你也这么觉得?!”
“……”
虞汀兰冷笑,“苏积玉你不要忘了,当初我要带妙漪一起走,是你不许!是你说和离可以,但妙漪必须留在你身边!你甚至不许我同她见最后一面、道一声别……”
话音既落,苏积玉眼底便闪过了一丝心虚和闪躲,可转瞬便被一丝不甘心的愤懑所取代,“我原以为这样你就会留下!可没想到你心狠至此,宁肯舍弃妙漪,也要与我和离!也要跟裘恕走!”
屋内原本和缓的氛围一去不复返,只剩下剑拔弩张。
虞汀兰咬牙切齿,“你我成亲前曾约法三章,不赌钱,不酗酒,不狎妓。只要碰了其中一样,便一别两宽。当年分明是你先坏了最后一条规矩,竟还反过来怪我要和离?”
一提起此事,苏积玉面上便覆罩了一层浓重的疲倦和无力,声音低了下来,变得晦涩,“我已经说过多少次,那晚我喝多了……”
虞汀兰冷声打断了他,“这些话我不想再听了。”
这一次,冷笑的变成了苏积玉。
“你是不想听。你与闫如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非以为他死了,你根本不可能嫁给旁人。在看见他变成裘恕的第一眼,你就变了。就算后来没有眠花楼那一出,你也迟早会跟他走……”
见虞汀兰刀子一样的眼神剜了过来,苏积玉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虞汀兰盯着他,眉眼间的冰雪被怒火焚化,“苏积玉,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将如芥的秘密告诉你……我没想到,我的坦诚,换来的竟是你无穷无尽的疑心……”
的确,她与闫如芥年少相识、情谊深厚。可两个不足十岁的孩童,对彼此又怎会是男女之情?
至于后来临安重逢,说她心中毫无波澜,那一定是假话。可她从未有一刻想过要离开苏积玉,抛下苏妙漪,同闫如芥发生些什么。
“你胡乱揣测我和如芥之间的情意,日复一日地猜疑我会不会与他旧情复燃。你监视我、跟踪我,每晚翻查我的妆奁,甚至还想将我锁在屋子里,不让我踏出院门半步……”
回忆起那段日子,虞汀兰就像是应激了似的,只觉得头疼欲裂,多年的旧疾似是又要发作。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还能说出我变心、我不安于室的话……苏积玉,你究竟是无知无觉,还是不敢承认,当年分明就是你的猜忌,才让我坚定了和离的念头,才将我一步一步推给如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