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动地的唢呐声一路吹到了城东。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
刘记当铺的伙计慌慌张张掀开门帘, 闯进刘富贵的书房。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刘富贵蹙眉。
伙计脸色青白,欲言又止地,“您, 您还是出来看看吧……”
刘富贵匆匆来到当铺外,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将一张小报狠狠摔在了他的脸上。
“……什么玩意!”
刘富贵一把拉下脸上蒙住的纸页,低头看去。
与此同时, 唢呐声、吟唱声也清晰地送入他耳中,“贱民巷,买白鸭。东边罪, 西边罚……”
刘富贵脸色骤变, 手中的纸页被霎时揉碎。
***
冬至之后, 一首“白鸭歌”成了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 人人都会唱的小调。
尽管小调里并未指名道姓,可贱民巷买卖白鸭的事和郑五儿替死刘其名的案子也随着这首小调在临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群情鼎沸,有的叱骂贱民巷那些人丧心病狂穷疯了, 竟然用自家人的性命换富贵;也有的说城东给钱、城西受刑, 这就是一桩愿打愿挨的买卖, 知微堂就是多管闲事……
不过更多的人在听说郑五儿是被爹娘骗去刑场上受死后,都为他扼腕不平,竟自发围到了衙门外,一边高声唱着白鸭歌,一边要衙门还郑五儿一个公道。
衙门外不太平, 知微堂外也是同样鸡飞狗跳。
被搅黄了“白鸭生意”的贱民巷村民们, 将一腔怨愤都倾泻在了苏妙漪和知微堂身上。每天一大清早就背着菜篓子围堵在暂时歇业的知微堂门口。
在郑老爹的带领下,他们就堵在大街上一边朝知微堂的牌匾和紧闭的大门上砸着菜叶子和泥巴,一边从早到晚哭嚷个不休。
除了些上不了台面, 充满诅咒和侮辱的方言粗语,便是些无理取闹的埋怨。
“姑奶奶,我们到底哪里招惹了你!你非要害死我们……”
“你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我们卖不卖白鸭关你什么事?”
“不卖孩子不卖老人,你给我们钱,你养我们啊?!”
郑老爹站在人群中,满脸都是怨毒地冷笑,“这知微堂的生意特别红火,一天便能赚几百两!不然怎么能连玉川楼这种地方都盘下来?!她苏妙漪那么有钱,又那么想做大善人,那就给我们贱民巷一人一百两啊!有了这钱,我们还做什么白鸭生意,还给城东卖什么命?!”
此话一出,众人眸光骤亮,齐声附和起来。
“给钱!”
“一人一百两!”
知微堂门外闹哄哄的,就连行人都害怕得绕道而走,对面醉江月的生意也瞬间冷清下来。
醉江月的老板姜越在楼上望着外头这乱糟糟的一幕,也直皱眉,“你们不是去报官了吗?怎么官兵还不到?!”
伙计面露难色,“老板,对面那首白鸭歌可是连临安府衙一起骂了,衙门现在巴不得知微堂被人砸了,怎么可能派人来管束啊!”
“……”
姜越一噎,咬牙切齿地挤出两字,“那去把门关上!”
伙计挠挠后脑勺,“现在关门?咱们不做生意了啊?”
“外面乱成这样,做什么生意!”
姜越一脸糟心,“反正阿云去了汴京,也没人做辋川芳菲,这几日干脆闭店休息!”
伙计讷讷地应了一声,也忍不住抱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们算是被苏老板连累了……”
姜越抬脚在那伙计身后踹了一脚,“废什么话?!”
那伙计连忙住了口,匆匆下楼。
姜越转头,看向外头那些哭天喊地的村民,脸色黑如锅底,“……一群愚民。”
与知微堂隔了半条街的巷口,一辆马车停在那儿。
车帘被撩开些许,正对着知微堂的方向。而坐在车中冷眼旁观这闹剧的正是苏妙漪。
“我断了他们的出路。”
苏妙漪沉默片刻,忽然出声道。
马车另一侧,容玠双眼微阖,眉峰压低,“卖命替死这样的生意,也配叫出路?”
苏妙漪却靠着车壁,摇了摇头,“他们与你不一样。你从未穷困潦倒过,在你眼里,钱财不过是身外俗物,自然不能与气节、与情义相提并论。可对他们来说,钱财是每日果腹的粮食,是冬日取暖的纸衣,钱财就是性命,是活下去的倚仗……”
容玠神色微顿,睁开眼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仍望着知微堂外叱骂的村民,叹了口气,“而且贱民巷里的人,大多都是罪奴、倡优之后,几代都是贱籍,不能科考不能入仕,就连城里的行当都不大愿意用他们做活……所以其实并非家家都像郑五儿他们家,被一个赌鬼爹拖累,更多的还是为出身所困,走投无路。或许对他们来说,卖白鸭就是唯一能让他们离开贱民巷的法子,是他们的希望。”
容玠定定地望着苏妙漪,似有所动。
“怎么了?”
苏妙漪问道。
容玠摇摇头,“没什么……”
这么多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地鄙弃、谴责,却甚少有一刻像苏妙漪这般,即便是被误解、被记恨、被反咬一口,也能设身处地替那些人思虑,究竟是什么逼得他们误入歧途。
他只是,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在苏妙漪面前,他好像总是在反省自己的傲慢……
沉默半晌,容玠才又开口道,“就算白鸭生意是贱民巷脱困的捷径,可它亦是刘其名之流逍遥法外的歧途。不论如何,买人替罪就是不公不法,你揭穿此事,并无过错。”
“……”
“苏妙漪,该反省该自责的人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那些头戴乌纱、坐在衙门里的,还有同我一样,日后想要为官作宰的天下士子……是我们该思量,如何为贱民巷的人另寻出路。”
寥寥几句,亦为苏妙漪厘清了思路。
苏妙漪终于收回视线,眉眼舒展地看向容玠,唇角掀起,露出这段时日以来最松快的一个笑容,“说的也是,多谢义兄开解。”
容玠眸光微动,“回府吧。”
马车从巷口静悄悄地离开,朝容府驶去。
因担心刘家人狗急跳墙、不择手段地报复苏妙漪,容玠将苏家众人全都接去了容府,单独辟出了一间院落让他们暂居。
这种关头,苏妙漪知道自己不能逞强,果断选择背靠大树躲进了容府。
刘家在暗中咬牙切齿,而在明处,临安府衙也日日上门来讨人。
距离容府还有一段距离,马车却在大街上倏然停了下来。
容玠和苏妙漪相视一眼,下一刻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临安府通判傅舟,奉命捉拿苏妙漪!”
也不知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傅舟竟知道容玠和苏妙漪出了府,于是领着一众官差拦在了他们回府的必经之路。
众目睽睽之下,傅舟站在马车前,眼神阴冷,表情却正义凛然,“皇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当初连扶阳县主遭人诬告,都不得不往衙门走一遭,如今苏妙漪不过是容氏义女,难道还比皇亲国戚更尊贵,更目无王法吗?!”
路边的行人逐渐聚拢过来,观望着傅舟与容府的对峙。
马车内,苏妙漪冷笑一声,刚要起身,却被容玠按下。
容玠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先坐下,随后才伸手掀开车帘,自己对上外头的傅舟。
“敢问傅大人,衙门捉拿苏妙漪,是为何缘由?”
“苏妙漪散播谣言,妖言惑众!整首白鸭歌都出自知微堂,临安城人人皆知……”
容玠神色淡淡,“那首白鸭歌容某也有所耳闻,并未听出什么蹊跷。还请傅大人解惑,哪句是谣言?是蓬门巷卖白鸭,还是青天在上睁眼瞎?”
睁眼瞎三字一出,街道两边围观的百姓们都忍不住嗤笑了起来。
就连他们都能看出来,容大公子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面骂临安府衙这群人呢。
傅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整首白鸭歌都是无中生有!”
容玠启唇,吐出三字,“证据呢?”
他面无表情、理直气壮的,一时连傅舟都对自己的听力产生了怀疑,“什么?”
容玠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临安府衙有何证据证明,白鸭的买卖不存在,郑五儿没有替刘其名受杖杀之刑?”
傅舟的反应也极快,当即怒叱道,“知微堂造谣没有凭证,竟反过头来要被造谣的人自证清白?!古往今来,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谁说知微堂没有凭证?”
容玠打断了他。
傅舟一愣。
“知微堂已经有了人证物证。而傅大人尚未将此案查清,便将妖言惑众的罪名妄加于人,是否太过鲁莽武断?”
“……”
傅舟僵立在原地,脸色阴沉得可怕,眉宇间一丝不可置信和紧张,可转瞬又意识到什么,驳斥道,“知微堂若有证据,为何不交给衙门?”
“我们此行正是要去衙门。”
容玠掀唇,一字一句道,“不过还请傅大人慎言,收回捉拿二字,请——舍妹去衙门问话。”
傅舟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精彩纷呈。
转眼间,捉拿便成了恭请。
容玠和苏妙漪乘着马车,在傅舟和一行官兵的“护送”下驶到了衙门外。
走进公堂的时候,容玠听见苏妙漪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步伐微顿,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嘀咕道,“我怎么总是和衙门打交道。这才过了多久,又来了……”
得知傅舟终于拿住了苏妙漪,刘富贵已经匆匆从城东赶来了衙门,此刻就候在公堂上,见苏妙漪进来了,神色阴戾地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