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平安县, 一边走一边问路,到了晌午时分,总算找到了前朝常平仓的旧址。
从马车上下来, 入目好一大片荒芜之地,杂草丛生间, 掩埋着一片断壁残垣,倒塌的墙壁上爬满藤蔓, 鸟粪覆盖在残缺的台阶上,一脚踩下去, 到处是厚厚的尘土, 穿行在残砖断瓦中, 沈持的脸色十分凝重,董寻则裹紧了披风, 似乎春日暖阳也驱散不了这里的阴冷。
废弃的常平仓里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瓦砾, 踩上去硌脚,行走困难, 沈持找了一块石凳, 看着还算干净, 他让董寻坐下来,他们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废墟残迹,一时都没开口说话。
晒了半天太阳,董寻才触景生情, 生出一番感喟, 幽幽地说道:“这是昔日天下最大的常平仓, 由前朝户部尚书裴彦一手创建,鼎盛时几乎占了大半个平安县,囤积粮食百万石, 后来裴尚书失势,连同这里也被废弃……如今竟成一片瓦砾……”
据史书记载,前朝户部尚书裴彦在设了常平仓后,权势达到顶峰,他的祖母和母亲、妻子皆被诰封为一品夫人,三个儿子、五个侄子全谋了官职,那是何等的荣耀。然而也就风光了短短十多年,他被人告发利用常平仓谋私利,朝廷查下来,从裴家抄出几十万银子,而后,全族被押进大牢,判了死罪的死罪,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设常平仓,对于朝廷和百姓来说是上策,然而于你我,却是不能沾的事,归玉兄,你要想好了。”
说完,他面上流露出淡淡的悲凉。
沈持从地上捡起一片残缺的半片瓦片拿在手上:“裴尚书所建的常平仓被废之后的次年,前朝的鲁地、关中大旱,粮价飞涨,朝廷没有囤积的粮食可市价卖出,数十万百姓花光家中的积蓄天价买米果腹后,不得不离开家乡逃荒到别处要饭,那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站出来说过他一句好话。”
又不知那些百姓,是否怀念过裴彦的常平仓。
“沈大人想多了,”董寻笑道:“史书记载,裴尚书死后连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裴家犯事之后,门生故旧避之不及,没有一人敢出头为他操办后事。
沈持:“……”
董寻掐了一根草在手里折了折:“沈大人看了这里,还执意要设常平仓吗?”
沈持:“我再想想。”
从长远看,设常平仓无论是对朝廷还是百姓,都是利大于弊的事。
“走吧,”董寻捶了两下腿起身,夸张地扬声道:“要是你不死心,得空就再来一次,不过下次我就不陪你了。”
沈持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走。”
二人乘马车返回城内。彼时还早,街肆上人来人往,走街串巷的小贩吆喝声不断,沈持从马车上下来:“青溪兄,今日多谢了。”
董寻一脸疲态,懒懒客套了声就催马车夫赶紧回家。
沈持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看见一家摊贩上卖的果子新鲜,他随手买了一兜,又从糕点铺子买了些精致的点心,拎着去了孟度家里。
乐莲舟快临盆了,孟家上下都洋溢着喜气,他站在门外看着庭院内系红绸的盆栽,暂且把烦心事抛一边,高兴地走进去。
孟度听到家仆来报赶忙迎出来:“哟,贵客来了。”
把他请到书房就坐。
“出去了?”孟度看他鬓发微凌乱,问道。
沈持捏着茶盏尝了两口:“嗯,去了趟平安县的常平仓旧址。”
孟度一下子抓到了关键词:“常平仓?”
“嗯。”沈持喝完一盏茶,又自己动手倒了一杯:“常平仓。”
孟度知晓了他想要做的事情,一时不知说什么,只问他:“已经到了势在必行的时候吗?”
沈持摇头:“那倒没有。”
“没有就等等,”孟度说道:“急什么。”
沈持:“嗯,我就是为听夫子这句话来的。”他伸了个懒腰靠在高背椅子上:“师娘身体还好吧?”
“唉,”孟度叹了口气:“随着临盆日近,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到底是比不上年轻女郎,乐莲舟高龄妊娠后精力不济,人也总是疲倦无力。
沈持揪心地问:“大夫怎么说?”
“也没别的法子,”孟度说道:“只叫精心养着。”
沈持宽慰他道:“那就没事,夫子放宽心。”又喝了一盏茶,他从孟家告辞出来,黄昏之前回到家中。
……
之后的大半个月,沈持再未提及常平仓之事。
然而他要开设常平仓的风声却喧嚣尘上,京城的大商贾们沉不住气了,他们纷纷游说权贵世家,企图扼杀一点点苗头,说什么也不能让沈持得逞,甚至连庄王萧承钧都被收买了,他把右丞相曹慈请到府里,说道:“沈大人提的常平仓这件事,曹相怎么看?”
曹慈无奈地说道:“殿下,圣上疏远臣不是一天,臣也快干不下去喽。”
庄王微皱眉头。
曹慈:“这两日,正准备找钦天监楚大人给算一算,臣的仕途是不是到头了,该告老致仕了。”
钦天监。
“曹相这么说,”萧承钧听着他的话眼眸忽地一转,笑道:“本王也得去找他给算算,最近晦气事太多了。”
曹慈隐约一笑:“殿下,臣告退。”
萧承钧目视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冷然:老狐狸。
不几日,早朝之上,钦天监楚元忽然来了:“陛下,臣有事要奏。”
他没事一般不用上早朝,他一出现,要么吉兆,要么有凶星闪现,将要有坏事发生。
皇帝萧敏面色一肃:“请楚爱卿近前说话。”
“今年以来,太岁星频现,”楚元缓缓太和殿外走上丹陛:“臣以为,各地不宜动土兴建工事,尤其是朝廷的工事。”
这就是“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的字面意思。
一语毕,大殿里倏然静下来,全朝堂都知道他这话是冲着沈持来的,一个个默不作声。
皇帝萧敏听了手指曲起在龙椅的扶手上叩了叩:“众卿都听见了?”
“是。”右丞相曹慈最先答道。
皇帝:“听见了就好。”他对楚元摆摆手:“退下吧。”
然后他微闭上眼:“沈爱卿听到了吗?”
“回陛下,”沈持赶紧施礼道:“臣听到了。”
皇帝:“那就好。”
意思是不让他提常平仓的事了。
沈持知趣地说道:“是,臣遵命。”
他能感觉到,他说完这话,朝中的很多人深深地松了口气。
皇帝为了让他安心,问工部尚书李为:“李爱卿,工部工事他们到昆明府了吗?”
李为说道:“启禀陛下,三名工部工事已启程前往滇地。”
皇帝点头:“大概还能赶上春耕。”
众人山呼万岁,说了些天佑我朝,定能赶上春耕播种棉花之类的吉利话。
皇帝又问道:“江南的蚕桑如何?”
李为又道:“蚕桑一如既往,丝绸的产量无忧。”
皇帝微一点头,不再问话,只听大臣们上奏别的事情,一直到退朝都没说再开口,叫群臣摸不着头脑。
下朝之后,丁吉追出太和殿,对沈持悄声说道:“沈大人,你来,万岁爷找你呢。”
沈持微怔了下,赶紧跟着他去了上书房。
到了之后,发现十皇子萧福满——皇帝觉得小名不错,对外说懒得起大名了,就这么叫吧,也在,对着他吐了个舌头翻个白眼,用不太清楚的口齿说道:“沈大人,本殿下又看到你了,你还好吗?”
沈持心道:你小子还挺神气啊。
“臣见过殿下,”他说道:“多谢殿下挂怀。”
“沈大人,”萧福满拿胖乎乎的小手去牵沈持的衣襟:“听说你会让虫虫唱曲儿,你给我逮一只好不好?”
沈持赶紧说道:“臣如今身居高位,不敢怠慢公务,实在不敢陪殿下玩乐,还请殿下宽恕。”
萧福满听完一脸委屈。
皇帝萧敏笑了笑说道:“福满啊,等到了鸣虫季节,你多跟沈大人要几次,他心软,保管给你。”
萧福满龇着刚冒头的小虎牙咧嘴笑:“听父皇的。”
皇帝萧敏看着沈持,半天才动了动唇说道:“沈爱卿,朕打算明年让你来教福满。”
这是明牌了,要他给十皇子当老师。
沈持愣了一瞬:“臣受如此天恩,不胜惶恐。”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说起这件事,皇帝大概是要告诉沈持:别惦记常平仓的事了,容易触犯众怒,朕还指望你安安稳稳的给十皇子当老师呢。
“不仅是天恩,”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还要知朕待你的苦心。”
沈持知道皇帝的良苦用心:“臣多谢陛下隆恩。”
他心里的火苗在此刻熄灭了一半,想着到了今年秋日交田税的时候,让有条件的府县直接收粮,或者敲打一下粮商,行朱尧提出的下策或者中策吧。
皇帝让沈持陪着十皇子玩了一会儿:“没什么事了,沈爱卿回去吧。”
沈持谢恩告退。
他回到户部,巧了,朱尧也在,是来问他常平仓的事情。
沈持跟董寻说道:“钦天监说今年不宜兴土木,建造,圣上的意思也是要顺应天命,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朱尧听了倏然起身,慨然道:“钦天监,天命?同是爹娘生养,为何有的人命里矜贵享一辈子锦衣玉食,有人却命贱如蝼蚁,穷尽心力而只求能活命的一餐?这是天命吗?哼,奸商趁着朝廷收田税的时间点压价收粮,从百姓身上谋利,也是天命?无非是让他们心安理得敲骨吸髓无须任何负罪愧疚的借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