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原左丞相萧汝平致仕后, “左相”这个坑空了出来,不少人垂涎觊觎,都想爬上去尝尝这个“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上自三公九卿, 下至知府县令都对自己俯首的滋味,或者说好听一些, 登上宰相职位乃是读书人士子的终极志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然而, 大半年的时间里, 左相位都空着,皇帝萧敏好像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绝口不提, 即便被大臣们问了,也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打哈哈, 叫人窥不透他半点儿心思。
谁知等到沈持一回朝, 皇帝轻飘飘一句话“让沈爱卿和董爱卿暂且先接手萧相的事情吧。”,就把他们的念想堵死了。
那些怀揣登上相位的大臣们,此刻才算看明白,皇帝心中早有人选——沈持, 相位虚位以待在等他回朝, 还怕他年纪轻资历浅不能服众, 刻意没有下旨,不明说,悄无声息就让他占着左相的位子了。
至于董寻, 将将入仕,尚未显出才能,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替沈持打下手罢了。
有人没法相信沈持这就要一步登天走上相位了,私下里对好友说道:“依我看不过是圣上没有何时的人选,让他和董状元二人先顶替一阵而已……”
这人的好友翻了他个白眼:“唉,等着瞧吧。”不过三年五载,迟早的事,就别毛驴啃磨盘,嘴硬了。
……
“嗯,”听了孟度的提醒,沈持说道:“我会万分谨慎的。”
“今日不留你吃晌午饭了,”孟度笑眯眯地道:“你回去吧。”
今日他们一家三口要去乐莲舟的表姐家里蹭饭。
沈持:“……”还没坐够呢就撵人了。
从孟家告辞出来,快到黄昏时分了,一片雪花飞落在脸颊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半路上碰到了京兆少尹林瑄,快三年没见,他出落得更俊朗了,此“俊朗”非先前少年的“俊朗”,而是糅合了官场历练的稳重,他笑着埋怨:“哎呀,归玉兄,你回京了也不找我,我一夜未睡一直在想哪里得罪你了。”
沈持大笑:“听说挚一兄家中添了个大胖小子,我这还不是穷得拿不出给侄子的礼才绕着你走的嘛。”
林夫人生了个儿子,才出满月。他得知后正打算抽空去林家道贺呢。
“看把你抠门的。”林瑄撇嘴:“得空我给你递个帖子,咱们坐坐?”
“不用那么麻烦,”沈持看他的样子像挺闲的:“现在来,如何?”
林、沈两家在一个胡同里,于是林瑄跟着他回家,二人坐在暖阁里喝茶,说话。
“挚一兄这两三年还好吧?”
林瑄故意装作发愁的口气:“有你这位前京兆少尹的珠玉在前,我这个瓦石难当啊,天天发愁……”
“挚一兄谦虚了吧,”沈持笑道:“我看京城在你的治理下道不拾遗,政通人和,比我先前不知强多少倍。”
林瑄的才能不在他之下。
“这不就是萧规曹随嘛,”林瑄笑了笑说道:“我从你手上接过京兆少尹的位子后,还是按照你先前订下的成规办事,说到底,还是归玉兄替我铺好了路,我顺着走下来罢了。”
沈持:“我何尝不是因循前头的旧略,要不说‘经久之制,不可轻议,古者利不百不变法1 ’呢,你我同是聪明人呵呵呵……”
林瑄略带苦笑地摇摇头:“我常常觉得力不从心。”
“挚一兄为何这么说?”沈持微讶。
林瑄叹了口气说道:“孟子曾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2’,可是归玉兄,你不觉得这两句话前后颠倒一下才说得通吗?”
只有不得罪那些有权有势的世家,治理一方才不算难。如果得罪了豪门大族,他这个京兆少尹是寸步难行啊。
自打上任以来,他每日小心翼翼,生怕与权贵周旋不好,一个不慎得罪了谁。
尤其是京城的四大世家,以周淑妃娘家为首的周家,与各大四家都有着姻亲关系,沾亲带故盘根错节,一点儿都得罪不起。
一个是慈乐侯柳家,那是皇帝萧敏的外祖家,本就是高门了,最近皇帝又把他舅舅家的儿子柳温从外地任上调了回来,当上了大理寺卿,更煊赫了。
一个是杜家,杜家的子弟比较争气,出的清贵文官比较多。加上一女嫁给大皇子萧承钧做了庄王妃,和天子成了亲家,使得杜家越发炙手可热。
最后一个就是右丞相曹家了,曹家和周家一样,在京城与众多的世家联姻,甚至连曾经的帝师王渊的女儿王时卿都嫁到了曹家,权势可窥见一斑。
这四大家不能说相互勾连,但是各有势力,一旦政令涉及到他们,都要慎之又慎。
沈持:“挚一兄说的是,我回朝以后大抵和你一样,也要面临同样的困惑。”
林瑄又想说什么,忽然他手下的衙役忽然找来:“林大人,有人在新街口一带斗殴,闹出人命来了,您快过去看看吧……”
“我先告辞。”林瑄匆忙起身与沈持道别,处理事情去了。
沈持用手指蘸着喝剩下的茶水在几面上写了“柳、周、杜、曹”四个字,而后又拿手指抹去了。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唐注从昆明府请的名医黄宗敬抵挡京城,随同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两车药材,看来是趁机进贡给皇帝的。
沈持:唐大人办事漂亮。
黄宗敬一到京城就被大太监丁吉接到宫中,皇帝萧敏见他面容清癯俊秀,谈吐也文雅,十分满意,这才叫来太医院院使孙广白来陪同他一道去临华殿给郑琼看病。
见到郑琼后,黄宗敬先给她搭了脉,脉象让他心中大惊,面上只三言两语:“娘娘这是产后气血亏虚,寻常妇人最易得的病,娘娘放宽心,用补养之药材养着,假以时日便可养回来。”
他诊脉的时候,郑琼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他的神色,见方才搭上的瞬息,他的双眉微不可见地一颤——气血亏虚不假,但还夹杂着极轻微的崩漏之症,若只是一味用补,久而久之又会添阴虚内热,到时候加重崩漏就凶险了,最多只有一年半载可活……她以为他要皱眉,却看他面色岿然不动地诊完了脉,又看到太医院院使孙广白在听到他的诊断时好似松了口气,此时她心中了然了,她的病绝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产后气血亏虚,而是另有隐情。
她没有质问孙广白,毕竟先前负责给她看病的是太医冯泛,只是说道:“多谢黄大夫跋涉千里来为本宫诊病,宫里的药,本宫喝得实在是太苦了,不知你们西南的药入口苦不苦啊?”
这是她想弃太医院的药不用,让黄宗敬给她开药之意。
哪知道黄宗敬没见过弯弯绕绕,直接回道:“娘娘,良药苦口,西南的药比北地的还要苦上三分。”
郑琼:“……”
这时候十皇子走过来仰起小脸说道:“黄大夫,你的意思是说药越苦越有药效?那么,你的药既然比北地的药苦三分,药效也合该强上三分是不是?”
这逻辑一下子把黄宗敬给绕懵了:“……殿下,若说起这调补血气的药,草民带来的三七配上西南当地的药材,的确比北地的强些,至于别的病症,草民不敢夸口。”
十皇子看了他母妃一眼,又恭敬地对黄宗敬施了一礼:“请黄大夫给我母妃开药治病。”
黄宗敬此刻才知道这母子俩是在请他对症下药治病,医者父母心,他略有些茫然地朝太医院院使孙广白看去,那人淡声说道:“德妃娘娘的病,你我既诊断一致,十殿下又开了口,请黄大夫开方用药吧。”
早有人准备好笔墨放在他面前,他提笔写了一张药方,交给孙广白过目:“孙太医请看是否妥当。”
孙广白看了一眼,对他的字鄙夷道:“黄大夫一手字龙飞凤舞,在下有些看不清楚。”
“草民的汉字学得不精,”黄宗敬说道:“要不,草民读给孙太医听?”
孙广白点点头:“你读,我听着。”并让他读一样,就取一样药来,以免将来煎药的时候货不对板。
黄宗敬按补养气血的药方念了念,看到药材取来,经孙广白一一验过,他对郑琼说道:“请娘娘每日一副,分作三顿喝。”
郑琼谢过他。
“那草民告退。”黄宗敬说道:“三日后再来给娘娘诊脉。”
说完,他同孙广白一道从临华殿中退出。
之后,二人分道扬镳,孙广白回太医院,而黄宗敬则出了皇宫去入住驿站,等着宫中的下一次传召。
孙广白一进太医院的门,一名叫冯泛的长得敦实的太医就凑了上来,低声说道:“孙院使,这西南请来的蒙古大夫怎么样啊?”
“你还有脸问,”孙广白一脸怒气,半天才压低声音说道:“这次万幸,他没诊出德妃已有崩漏之症,唉,你一次用药之误,叫整个太医院都差点毁了……”
原来,郑琼生产后身子虚弱,皇帝让太医院给她调养,本来是院使孙广白在用药,后来他家中有事告假半月,便托付冯泛给她开药,谁知这人换了方子。
孙广白回来后听说郑琼病重,一查是冯泛开的药方有误所导致的,本要揭发,但冯泛哭着求他,又说要是把这件事捅出去,他这个太医院院使也难逃罪责,由是他便鬼迷心窍瞒了下来。
冯泛继续蛊惑他,说错是自己出的,愿意继续开药方慢慢给郑琼调理身体,不知不觉掩盖过去……
“他诊不出来的,院使就放心吧。”
孙广白皱着眉头:“还是谨慎些吧,你去临华殿勤快些,盯着黄宗敬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