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贵千回家之后的第三个周末, 她把璩湘怡赶回了主卧。
“我已经是大孩子了,不用妈妈一直陪我睡觉,而且,妈妈只陪我, 那爸爸不是很可怜吗?”
璩湘怡是被穿着睡衣的执拗小女孩给推出来的。她一边感慨, 贵千恢复得很不错, 还挺有劲儿了, 一边又止不住地惆怅,孩子都会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的。
于是她也只好接受, 再三叮嘱了贵千,要是害怕,就把床头的睡眠灯打开,不习惯就一定要过来找她。
“知道啦知道啦。”
璩贵千点点头, 指了指倚在门边笑望他们的傅谐。
“我会乖乖的。”
啪嗒门一关。
穿着白色蕾丝睡裙的女孩松了一口气, 盘腿缩在松软的椅子上,偷偷摸摸地打开电脑。
这间房在几个星期内很快添加了不少属于她本人的色彩。
比如窗前一盆刚冒出尖尖的向日葵花苗。
比如床头端坐着表情严肃的金毛犬玩偶。
比如书桌边添置了一台电脑。
——在她对爸爸的工作电脑表现出兴趣的第二天,一台崭新的机器就出现在了她书桌上,连带着整张桌子都换成了有宽敞桌面的样式。
当f3578这串字母又一次出现在她的梦中时,璩贵千决定,她要弄明白这是什么。
这个决心来得并不艰难。
几天前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庆幸
自己没有吵醒身边的妈妈, 就蹑手蹑脚地下床洗脸。
她已经习惯脚下颠簸的触感。
在爸妈身边,没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而身体上的不便也被细心和体贴抹平了。
渐渐地, 她也被说服,这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可被纠正的小错误。
黄铜流水边框的除雾镜前,璩贵千扑地把温水激在脸上, 很认真地端详起自己。
额头的痂已经掉光了,在悉心养护下没有留下疤痕,还有一些红肿也即将消退。
她的脸比从前白皙,不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而是渐渐能看到皮肤散发出的光泽,脸颊上也长出了手感柔软的肉。
这张脸,她却始终是有些陌生的。
她没有从前的记忆,睁眼起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自己。也正是因此,没有看惯自己的她,才能像旁观者一样,敏锐地审视自己、发现那些被爱滋养出的点滴痕迹。
女孩真的和妈妈很像。
她摸摸自己的眼睛。
细长的眼型,微挑的眼尾。
和哥哥也很像。
梦里一闪而过的、眼角含泪的哥哥。
那串数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为此惶恐不安,总觉得自己必须想起来,她有义务想起来。可她又不明白这情绪的由来。
怀着莫名的焦虑,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出没在妈妈和哥哥的书房。
璩湘怡在山外青山的小别墅里并没有设置办公空间,只有一间不大的书房,有一半都是私人兴趣的藏书。她并不想让家里也变成办公区域——这个职责已经由公司大楼以及庄园内的另一栋建筑承接了。
而璩逐泓的书房则更像是高中生的兴趣爱好展示柜。里面一多半是各类模型和拼图,另外一半才是书,包含着教辅资料学习材料,还有些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兴趣书。最多的是电影资料,从名导自传到剧本解析。
她在里面消磨了两天,看得晕头转向但毫无进展,反而惹得璩湘怡和傅谐焦心不已,立刻让出去见朋友的璩简和王曾柔回来,让老俩口带着贵千去外面消磨时光。
小孩怎么可以一直看书呢?
这么小的年纪把眼睛看坏了可怎么办?
璩贵千就只好托腮,一边看着静水上的鱼标,一边琢磨,全世界最高的楼也才一百多层,f3578怎么也不可能是楼层号的意思,那究竟会是什么呢?
最后,一天下午,在琴房听爸爸演奏时,她把视线投向了桌上的电脑,灵光一现。
翻书,是翻不出来的。但她翻过的书告诉她,二十一世纪是信息和技术的时代,信息技术就是先进生产力的方向。
她不懂信息技术是什么,生产力又是什么,但她知道,这台机器,或许可以告诉她答案。
于是,在这个成功独处的夜晚,空调呜呜地驱散暑气,半开的窗带进晚香玉的气息,而她,也成功开机。
探索新技术好像是小孩天生的技能,至少在她看来,摸索出检索的页面简直毫无难度。
f、3、5、7、8。
她满怀希望地点下搜索键,瞬间被浩如烟海的信息淹没。
某种打字机的型号……
外国飞行爱好者的论坛界面……
机械键盘的型号……
航空公司的订票窗口……
某个欧盟标准的名字……
专利号……
璩贵千找得脑袋嗡嗡响,向后仰倒,盯着浅灰色的天花板和古典玻璃罩灯发呆。
眼前残影褪去,她烦躁地拿被子蒙住头,决定先睡一觉再说,说不定梦里就有新的线索了。
而在别墅的另一个套间里,璩湘怡也正和丈夫讨论着女儿的读书事宜。
傅谐安慰来回转的妻子:“既然贵千想去上学,那就顺她的意吧。”
前两天傅爷爷和傅奶奶也和他说起,贵千对读书学习这一些都很好奇,她没提,但每次逐泓写字时总是在一边乖乖地听着,叫她看电视都不去,更对大学校园又说不出的好感和憧憬。
上了年纪的老人对儿孙的教育没有什么要求,更是只想贵千开心。如果孩子想,那么让她去就是了,爷爷奶奶作为退休教职工,都还有附属中学的名额能用呢。
但傅谐和璩湘怡就不得不考虑得更多了。
尽管医生说女儿现在的情况只是失忆了,接触同龄人说不定能够加速她的恢复,他们还是着急又心焦。
贵千要去上学了!
这个认知把璩湘怡憋得团团转,就像是明天就要开学典礼了,而她现在还没买书包没领书,没拿校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读几年级!
傅谐就在旁边跟她一起慢慢梳理。
首先是学校的选取。
读什么学校,私立还是公办?或者干脆去国际学校?
璩湘怡觉得不如直接上国际学校,一笔钱砸过去所有老师都得围着贵千团团转,作息时间也好调整,三点放学,别人去上补习班,贵千就放学回家玩儿,多好。
傅谐在一边给她泼冷水:“国际学校将来升学怎么办?你舍得送贵千去国外读高中、念本科?”
别说国外了,她连家门外都不舍得送出去。
于是作罢。
那么就只能是在张怡萱已经给出来的名单里筛选。
不管私立还是公立,首先要学风扎实的,不能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的学校,会带坏小孩。
其次也不能是纪律严格、唯成绩论的,读书不能把贵千累坏了,本来就在养身体呢,可不能压力太大。
距离倒不是问题,还有直升机……
但学校的条件也要挑一挑,连草坪都没有的怎么行呢,课间连走一走的地方都没有……
食堂也不用看……他们可以给贵千送饭……
这么一通筛下来,纸上划掉了一大半的选项,两人口干舌燥。
“还剩下几个?”
傅谐趴在床上拿过那张纸:“五所。”
璩湘怡叹气:“让怡萱再做一轮背调,我们最后决定。”
傅谐点头,把头埋在了枕头里,这一连串的九中十九中十四中、师大附华大附北大附实在把他搞得头晕脑胀,比记谱难多了。
但紧接着他就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让贵千继续读初二?”
按照自然升学顺序,是该读初二了。
他一个轱辘坐了起来:“不行啊。”
成绩突出与否倒不是他看重的事情,只是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贵千显然是个很要强又很敏感的孩子。
表现不好,她自己就是最难过的人,他们这些亲人反倒是天天劝她没事的、没关系的、你最棒了。
虽然他对贵千有信心,这么要强的孩子又天资聪颖,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这两天跟他学钢琴都进步明显、一点就通。
但毕竟,她少了将近十年的记忆,初一都没有完整念完。再者,京市和地方的教育水平也不一样,教材都不一定完全对得上。
跟不上怎么办?
贵千难过了怎么办?
她非要发愤图强怎么办?他们拦还是不拦?
拦,她伤心了怎么办?
不拦,她身体怎么吃得消去卷那些没必要的分数?
傅谐说完,璩湘怡就扑到他身上,两人一同体会做父母的纠结。
璩湘怡声音闷闷:“还有啊!现在进去读初二,人家同学都是认识一年的了,贵千融不进去怎么办?”
傅谐当年是走的音乐专业生的路子,闷头练琴,满世界比赛。璩湘怡却是学校里踏实读书出来的,深刻明白小孩子之间的弯弯绕绕能有多磨人。
现在的孩子更是早熟,有一些受父母影响,小小年纪就会看人下菜碟,势利眼、抱团欺负人、穿小鞋告状,玩得比大人还顺溜。对待稍有“特殊”的同龄人,就更是这样。
停顿了一会儿,她开始乱出馊主意:“有好几个生意里认识的,都打招呼说有和贵千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我嫌他们心眼多,没让。你说我把他们叫起来培训一下,来给贵千当陪读……”
傅谐失笑:“还培训一下!璩湘怡!你真当皇帝啦!”
“那就读初一!”
璩湘怡抬起头,和傅谐瞬间达成一致意见:“还是问问贵千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