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 剃发之策
“杨中丞的话有些矛盾啊。”陆文昭说道。
“何以见得?陆上差但请赐教。”杨涟笑着说。
“您既担心虎墩兔憨送一个假的脑袋过来,又觉得他拎得清楚,愿意联姻结盟。这不是矛盾是什么?他要是拎得清楚,就不会送假人头过来,他要是送假人头过来,也就不会愿意联姻结盟了。”陆文昭说道。
“这不矛盾啊,”杨涟解释道,“虎墩兔憨送假人头过来,我们没法验证,但联姻结盟这种活人对活人的事情可是造不了假的。我们没法靠着威逼利诱让虎墩兔憨交一个真的人头过来,但联姻结盟却可以在断赏绝贡的威迫下达成。”
“还是不对,”陆文昭说,“联姻结盟会让造假变得毫无意义,只要插汉部与我大明支持下的南关后裔结了婚姻,再打出协助光复南关的旗号,就表明插汉部放弃回旋,正式与奴贼决裂了。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虎墩兔憨想结好奴贼,奴贼也不会认可,除非虎墩兔憨再在奴贼的那里再找一个女人联姻平衡,但这种活人对活人的明白事情,我们也不会容许。”
杨涟认真地听着,皱着眉头点了点头。“陆上差说得不错,真是少年英才。但眼下的问题是,我们尚未就西南联姻的事情与插汉部达成合意。插汉也还不知道我们有这个意向。三天之后,他们若是带着假人头过来,我们到底是给赏还是不给赏?”
杨涟思绪飞转,想到了一个应对的权宜之策。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说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袁可立突然开腔了:“诸位,我有一个想法。”
“节寰公请讲。”杨涟诧异转头。
“那个奴部使节的事情,”袁可立说道,“我以为,无论虎墩兔憨派人送来的,是不是那个叫‘朔色吾把什’的奴部使节的脑袋。只要他们把人头和足以证明其身份的信物送来,辽东方面就承认并大肆宣扬那就是那个奴部使节的脑袋。”
杨涟眼神一亮,他刚才想的就是这个。他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尴尬了。真是大有前后矛盾自抽耳光之嫌。
“这可是钦定的事情,搞这种权变怕是不太好吧。”陆文昭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这句话他是一定要说的。
“我想,皇上的本意应该不只是为了那个人头。”袁可立看不透陆文昭的心思,所以仍旧按想好的说辞往下解释:“实际上,文孺刚才的意思和皇上的心思是暗合的。皇上的心思很明白,就是通过威胁与利诱迫使虎墩兔憨彻底放弃首鼠两端的回旋余地。不知道陆上差听说了没有,当时,脑毛大是主动向皇上提出,要将那个叫‘朔色吾把什’奴部使节斩首送来以示恭顺的。”
“主动?”杨涟不禁说道。
“是的。”袁可立点头道,“我看过礼部留存的记录。这个事情确实是脑毛大主动提出的。记录上说,皇上对插汉部白白领赏但不发兵助剿的行为十分不满,于是便威胁说要将原定的抚赏减半。脑毛大深恐天威,于是主动提出,愿意斩杀那个寄留在插汉部的奴部使节以表诚意。”
“之后,皇上才面谕脑毛大,要插汉部在四月之前,派人把那个叫‘朔色吾把什’的奴部使节交给广宁。不然就仍将抚赏的金额减为之前的一半,也就是每年二万两。与此同时,皇上还许了插汉部一点儿好处。”
“什么好处?”杨涟立刻追问。
“首功赏,”袁可立说道,“皇上许诺脑毛大,如果虎墩兔憨对奴部发起进攻,不但恢复抚赏如旧,还可以以朝廷现行的功赏制度沽买他们获得的奴贼首级。也就是一颗五十两。如此恩威并举,这虎墩兔憨就算是想首鼠两端也没有余地了。”
“所以我以为,”袁可立总结道:“皇上的心思并不在那个脑袋的真假,而是在于迫使虎墩兔憨别无他途可走,只得与奴贼为敌。而广宁这边谋划也正好暗合了皇上的伟略。只要虎墩兔憨那边真的带着奴贼的脑袋来广宁换取银两,那么奴部使节的真假也就不重要了。”
“就像刚才陆上差说的那样,只要插汉部与我大明支持下的南关后裔结了婚姻,再打出协助光复南关的旗号,就意味着插汉部正式与奴贼决裂了。如此想来,我甚至觉得虎墩兔憨应该会非常乐意与王游击缔结姻亲关系。这种时候,我们又何必钻牛角尖非要验证那个人头的真假呢?”袁可立目不转睛地看着陆文昭。
“袁兵宪想得确实周到,”陆文昭虽然点了点头,但神情仍旧淡然。“但我明说,我会把今天听到的事情都报给皇上知道。”
“万事不能瞒皇上,这自是应当。”袁可立点点头。“但再怎么快马加鞭,三天之内,消息也不可能走个来回。我的意思是,在启奏圣上的同时,可以先权变做着。只要插汉那边拿来人头和信物,广宁这边就先把银子给他们。”
陆文昭没有说话,袁可立便转头看向杨涟。“文孺,这个月的抚赏银都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杨涟心下一愧,立刻接言道:“义州卫衙门的银库内长期备着二万两银子。当中既有发给义州卫驻军的饷银,又有预备的抚赏。”
“万有孚有往广宁道各处的银库里伸手吗?”陆文昭又插话问。
“这种明摆着的贪污他倒还不敢做。”杨涟摇头说:“广宁有多少兵,每月要吃多少粮,发多少饷都是有定数的。只要带着名册和粮饷册往各地驻军的营中走一道,再开库查一查,就知道他有没有往银库里伸手了。”
杨涟发现,万有孚和李光荣倒是联合着吃了些战死者的空饷,但总的来说并不多,两年下来也就几千两银子,而且当中的很大一部分都用在了不计入正算的衙门开支之内,比如衙门书办和驿站编外脚夫的月粮,以及给夜不收的卖命钱,并没有多少进自己的腰包。总体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所以对此,杨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缄口不言了。
如此小事就算皇帝知道了也不一定在意,但白纸黑字上了锦衣卫的提报,就有可能被拉出来。这种时候,把李光荣搞得里外不是人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明白了。”陆文昭瞥了李光荣一眼,到底没有再继续深问。
“文孺。四万两,十二个月,均不平吧?”袁可立接上刚才的话。
“是均不平,”杨涟点头道,“所以前八个月每月给三千两,后四个月每月给四千两。”
“也就是说,这个月是三千两?”袁可立问道。“对。都已经装箱了。只等他们带着马车来拉。”杨涟点头道。
“不过一千五百两而已。就算被骗,只当喂狗就是了。”袁可立看向陆文昭。“陆上差你觉得呢?”
“地方上的事情,地方上决定就好了。”陆文昭笑了笑,“锦衣卫只听不干涉。”
“文孺你觉得呢?”袁可立看向杨涟。
“我也是这么想的!”杨涟直接点了头。“大局为要,只要插汉部拿奴贼的人头换钱,并且同意联姻,那么这人头真假也就不重要了.嘶!”杨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一变,眉头也皱了起来:“诸位,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事情。”
“文孺还有什么顾虑?”袁可立问道。
杨涟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两度。“这虎墩兔憨完全可以用别部的脑袋来冲抵奴贼的脑袋以骗取朝廷的赏赐!”
“刚才不是说了吗?行权变之计啊。”袁可立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
“不是使节的脑袋,而是换钱的脑袋!”杨涟说道,“如果插汉部拿着其他夷部的脑袋充当奴贼的脑袋换取朝廷的首功赏,就不是权变与否的问题的了!”
“应该可以分辨吧?”袁可立看向李光荣。
李光荣一凛。他现在简直如坐针毡,半句话都不想插,只想离开这儿。但既被问到,他也就只能快速收敛心神,认真回答:“西虏和奴贼之间确实有不小的分别,西虏诸夷流行的发型通常是‘怯仇儿’和‘三搭头’。‘怯仇儿’就是将头顶的头发剃光,只留下一小撮头发在前额,并将这些剩下的头发编成小辫子,”李光荣一边说一边取下帽子在自己的脑袋上比画。
“而‘三搭头’则是将前额的头发剪短散垂,两旁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到肩上。除了这两种典型的发型,还有什么‘大开门’‘一字门’‘钵焦’‘大圆额’之类的,总之就是挺复杂。不像奴贼,奴贼的发型往往就是直接从前额一直剃到后脑,只在脑后留一条长发编成细辫。这也就是常称的鼠尾辫。”
说着,李光荣又往后拉了一下。“不过,杨中丞所虑也不无道理。据我了解,那些混居的部落也有不少编的鼠尾辫鞑靼人,或者留‘怯仇儿’和‘三搭头’的女直人。对我们来说,这些脑袋的区别不大,都是五十两银子一个。但如果插汉部也可以用人头换脑袋,肯定就会不可避免地涉及分辨的问题。这确实是个麻烦事。”
袁可立朝李光荣颔首示意,接着又对杨涟说:“我觉得,虎墩兔憨应该也不至于拿自己人的脑袋找我们换钱,这太失民心了,他要真这么干,一定会把自己弄得离心离德。”
陆文昭没说话,但心下腹诽道:都是夷狄自己在被窝里踹,让他们杀去呗。
杨涟警惕地说道:“虎墩兔憨当然不会拿自己人的脑袋找我们换钱。但他可以用炒部民的脑袋来蒙混。炒五大营和女直诸部尤其是北关相邻,往来交往很多。据我所知,炒部里有不少人都留着那种老鼠尾巴一样的辫子。虎墩兔憨一直觊觎老炒的地盘与势力,最近本就摩擦不断,要是执行了这个政策,我怕插汉部和炒部真的开战了。这种时候,插汉、炒开战只会便宜奴贼!”
“可以这样做!”袁可立一边听一边想,杨涟话音一落,立刻就接言了。
“节寰公想到办法了?”杨涟立刻问。
“我以为,可以做两手打算。”袁可立竖起两个手指。“其一,只收鼠尾辫的脑袋,其他发型的脑袋则一概不认。其二,派人通知炒,让炒部自己把那些留鼠尾辫的脑袋剃成光头。之后再改换别的发型,不要再留鼠尾辫了。”
“袁兵宪,请恕末将说句直言,那些人留鼠尾辫的人不一定愿意剃。”王世忠缩着脑袋,小声说道。
“他们也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袁可立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当然不是了,那些人也读不懂《孝经》,”王世忠解释道:“留这种头型的人往往几乎都信萨满教,当然也可能信长生天。但无论如何,他们反正认为,头发可以接收天灵,再怎么也得留一小撮发辫在头顶上,用以收灵气。剔成光头,那也就接收不到了。所以末将才觉得那些人留鼠尾辫的人,不一定愿意剃光了。”
对此,王世忠甚至还是比较笃定的。因为当年陪着他一起去京师生活的不只有他幼小的妹妹,还有一些忠于哈达部的老男仆。这些仆人虽然也在京师生活,但已经很难完全汉化了。所以始终不曾改变自己的发型。好在努尔哈赤没有扯旗造反之前,京师也还算一个宽容的地方,除了看异类的好奇目光,也没有多少显见的敌意。
“王游击能想出更好的主意也行。”袁可立倒也不恼。
“末将愚钝。只是冒昧提一嘴巴。”王世忠摇头拱手。
“那现在也就只能先这样了。他们要是不愿意剃发,也就只能被当成首级功赏,送来换钱了。”袁可立说道。“诸位以为呢?”
陆文昭没有接话,只点了点头。李光荣仍像之前那样看着杨涟。
而杨涟则是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在死或生之间,应该还是不难选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