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父传子 翁教婿
“嘿嘿,也是,大人您如此艳福,又如何舍不得这两个小钱呢。”沈炼又是一大悟。陆文昭傍上了骆家,又怎么会缺这点儿体面钱呢,陆文昭原来的住所着实闭塞偏远了些,不但配不上他这个锦衣卫实职副千户的官职,更配不上骆掌卫女婿这一名头。沈炼甚至开始猜测,这宅子都是骆家或是海家出钱让他换的。
“再说胡话,抽你啊!”陆文昭撑着桌子探出身,试图在沈炼的脑袋上轻轻地来上一下。但沈炼却一个闪身缩到了旁边去。
“嘿嘿。”闪开后,沈炼立刻就补了一个讨巧求饶的笑。“大人要是没什么别的吩咐,卑职这就走了。”
“有。”陆文昭坐回去,白了他一眼。
“大人请讲。”沈炼拱手道。
“我要你帮我办个私事。”陆文昭说道。
沈炼愣了一下,陆文昭让人帮他办私事,这可不常见。沈炼回过神,还没问内容就应了。“大人但请吩咐。”
“我要你帮我置办些礼物。再找家车马行,雇台拉货的马车,让他们晚上散衙的时候,把车子开到刘提督家去。”陆文昭其实也不想让属下帮自己办这种事情,但他认为自己暂时还不能离开衙门。
从他回来后的第二天起,西厂便数次传他到西厂本部接受外稽司的质询。虽然西厂已经连着几天没有派人找过他了,可终审通知没有下达就保不齐还有传唤,所以他也就一直在衙门等着,没有再亲自出过外差。
“刘提督?”沈炼坏笑道:“他老人家也要把闺女许给您老做妾啊?”
“不能吧也没听说刘提督家里有小姐啊。”陆文昭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给沈炼一下。家里就多了骆晴这么一个人,他都感觉这端水要把脑子端废掉了,一顿吃下来比上衙还累,要再往他家里塞个顶头上司的女儿,他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指不定呢。”沈炼还是贱兮兮的。“这骆家不也千里迢迢地给您调了一个过来吗?”
“嘿!”陆文昭总算回过神来了。“你小子这是要跟我打擂台?”
“哪儿能啊,我一定给您办体面了!”沈炼观察陆文昭的表情,见他脸上没有愠意,也就还是那副调侃赖皮的样子。
“呼”陆文昭苦笑着甩了甩脑袋,并从腰间解下钱袋子。打开一看发现里边儿也就差不多十来两银子。索性直接将整个钱袋子都扔给沈炼了。“应该也差不多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上回他去刘承禧家做客,就不多不少地正好了十两银子置办礼品。
“好,一定给您办妥帖了。”沈炼拿过钱袋子,也不看里边儿有多少。
“可以少用,但别超了。”陆文昭板起脸。“我可给你讲明白了,不管你往里边儿添多少钱,我都不领你的情。”
“那我就留这个给自己,”沈炼这才打开钱袋从里边儿拿出一个铜板。“就算是封口费。”
“我求你快封口吧,”陆文昭绷出来的严肃一下子就破了,他一边摆手,一边笑骂。“别他妈贫了。”
“卑职这就办差去也。”沈炼拱手行礼,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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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天光大亮。一台挂着锦衣卫灯笼的车子在一小队校尉的护送下,来到了东司房衙门的正门门口。
一见着马车的车厢,值门的校尉立刻就把腰杆给打直了。
传说,这台车是二百年前成祖恢复锦衣卫权力时,由当时的掌卫事纪纲打造的。因为车厢上雕刻着六尊大小不一、造型不同的麒麟,麒麟周边还环绕着若干狮子虎豹等兽,所以一直被人称为“麒麟车”或者“麒麟狮虎车”。
尽管纪纲在永乐十四年时,被成祖以“谋大逆”的罪名给凌迟了,掌理诏狱的职权也在成化年间被单独划到了北镇抚司的手里,但这台车却修修补补地传到了今天,一直是锦衣卫掌印官的专属座驾。
掌印官出行不一定会坐这台车,但只要这台车出现,那掌印官就一定在里边儿。
果然,这车子还没完全停稳,穿着大红色官袍的掌卫事骆思恭就从上面跳了下来。
“参见掌卫大人!”值门的校尉抱拳行礼道。
骆思恭完全没心情搭理他们。他一下车,便火急火燎地迈过门槛朝着大堂去了。
当骆思恭进入东司房大堂的时候,提督刘承禧正慢悠悠地写着一篇提报。不过看他那优哉游哉地的架势,与其说他是在写提报,还不如说他在练书法。
整治会那仿佛雷霆般迅速的行动让下面的人清闲了不少,又怎么会不影响到他这个掌总的呢。最近这些日子,就算他一天只上半天班也能把日常的差事对付得漂漂亮亮。可作为东司房的坐堂官,他又不能迟到早退,所以也就只能想法子寻些既能修身养性消磨无聊时光,又不至于被人说成不务正业的乐子。
刘承禧听见动静抬起头,看到骆思恭那张不失英武的老脸,立时便是一抖擞。不过抖擞归抖擞,刘承禧心里是不慌的。面前这张能写一个白天的“提报”本身,就是他这种老油条为了应付上官的临时突检而特地准备的。
刘承禧赶忙放下手里毛笔,站起身迎上去,摆出极恭敬的姿态行礼道:“下官拜见骆掌卫。”
“陆文昭呢?”骆思恭开门见山地问道:“他在衙门吗?”
“在。”刘承禧点头道:“这些日子没什么要紧的差事,他就一直待在衙门里。既给天津的案子收尾,也候着西厂传唤。现在该审的事情也审得差不多了,下官正准备具结上报经历司,请您老知道呢。”刘承禧以为骆思恭来此处是为问天津一案,也就主动提起此事。
骆思恭果然有了反应,但他也只是神色一恍,没有深问:“他人在哪儿?”
“这老边儿请,”刘承禧立刻回应,不但摆手指引,更是做起了向导。“下官带您过去。”
“嗯。带路吧。”骆思恭也不跟刘承禧客气。
“骆掌卫,”刚走出大堂,刘承禧便用试探性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说道:“您若是要见这小子,派个人传句话,等他自个儿登门就是了。他若是不在衙门,下官找遍京城也一定想法子把人给您逮来。何须劳得您亲自跑这一趟。”
尽管骆思恭的心思并不在刘承禧的身上,但以他的城府修为又怎会听不出这段话当中的试探意味。不过,骆思恭并不介意把这件本就瞒不过也不需要瞒的事情告诉他。“圣上传召,没工夫讲究这些。”
“传召?”刘承禧惊骇。“他!?”刘承禧在锦衣卫各个衙门里沉浮了这么多年,还从没得过皇帝的传召。
“不单是他,还有我。”骆思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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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两刻钟后,骆思恭的“麒麟狮虎车”从西安门进了皇城。虽然这车不能在紫禁城里行驶,但从西安门到西华门这段路,骆思恭还是不必步行的。
市井的嘈杂逐渐远去,陆文昭的心也随之悬得越来越高。终于,陆文昭还是忍不住打破了自己极力维持的沉默,以尽量平稳的语气问道骆思恭道:“掌卫大人,圣上为何传唤卑职见驾啊?”
骆思恭颇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接着又拈似的从袖袋里反手掏出一张卷起来的小条子递给陆文昭。“我只收到了这个。”
陆文昭展开条子,只见上面用标准的楷体写着一句极简短的话:上谕,着骆思恭和陆文昭即刻进宫见驾。一眼扫完纸条上的文字,陆文昭又将之卷起来还给骆思恭。
“我还以为你知道。”骆思恭接过纸条,好生收起。说不定到西华门的时候,还得把这东西当通关文牒用。
“您老不知道,卑职又如何清楚呢?”陆文昭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想来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骆思恭感受到了陆文昭的紧张,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小子莫怕,皇上还是很宽和的。他老人家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骆思恭这话说得言不由衷,回溯数次面圣的情景,他都感觉自己不像是被皇帝传去问话,而是被阎王点去受审。
“是。”陆文昭木讷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曾有幸见过圣驾吧?”骆思恭问道。
“是,”陆文昭的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那场造化还是您老赏给卑职的。卑职一直不敢忘怀。”如梦似幻的过往让陆文昭的心里顿时生出不少感慨。
“我可没赏你什么,”骆思恭摇头。“监视西洋人的差事是你自己钱买的。”
“但您也没有卖给别人不是?”陆文昭讨巧的回说道。
骆思恭沉默了一会儿,竟笑了。“小子,你和陆值还真不一样。”
陆文昭听骆思恭突然提起自己的父亲,竟不由得敛去了脸上伪作的笑意。“惭愧。”
“没什么好惭愧的。”骆思恭说道。“陆值一身正气,能办事,但他混不了这官场。而混不了官场,也就办不成大事。”
“但为了办大事,把自己的心丢了,这真的好吗?”陆文昭问道。
“你哪颗心丢了?”骆思恭反问道。
“我”陆文昭犹豫了一下,竟答了:“我觉得自己良心丢了。”谄媚、栽赃、陷害、绑架、威胁.他审视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除了谋杀和贪污,好像什么都做了,但他也确实因为这些事情一步一步地爬了上来,还做了一把手的便宜女婿。
“锦衣卫不需要良心。”骆思恭竟也毫不避讳地回了话。
“可人需要良心啊。”陆文昭回说道。
“那锦衣卫就不是人。”骆思恭说道。
“那锦衣卫是什么?”陆文昭问道。
“低头。”骆思恭挥手。
“什么?”陆文昭不解。
“我叫你低下头。”骆思恭重复了一遍。
“是。”陆文昭照做。
“看见了吗?”骆思恭问。
“看见什么?”陆文昭还是不解。
这回,骆思恭没有回答。
陆文昭正欲抬头,却猛然定住了。“您是说熊罴?”
骆思恭的脸上显出了孺子可教的欣赏之意。“人有良心,但熊罴没有、虎豹没有,狮子也没有。好的锦衣卫就是嗜血的兽类,若是因为有了人的良心而不敢见血,不愿沾血。那就不是好的锦衣卫。”
“什么血都能沾吗?”陆文昭动容了。
“这只有你自己知道。”骆思恭握紧拳头,轻轻地在陆文昭的心口上垒了两下。
“那您呢?”陆文昭知道这个问题冒昧至极,但他还是问了。“您的手上都沾了哪些血?”
骆思恭直勾勾地看着陆文昭,好久没有说话,直到车轮碾碎石子,并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凸起而轻轻地颠了颠,骆思恭才又开口道:“贤婿,你这个问题,连骆养性都不敢问。”
陆文昭那悬着的心脏猛地一紧。“是小婿冒犯了!”他低下头,骤然涌起的激情快速消逝。
骆思恭缓缓地笑了起来,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把住陆文昭的脑袋,并道:“贤婿,看着我的眼睛。”
“是。”陆文昭照做。
“贤婿,在骆晴进你家的门之前,你的血我也是可以沾的,”骆思恭轻轻地拍了拍陆文昭的脸。“或者说,要不是你足够聪明,我这手上已经沾了你的血了。”
陆文昭瞳孔剧震。骆思恭的话陆文昭当然知道,但真当骆思恭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还是让他的心底升起了仿佛凝视深渊般的恐惧。
“别怕,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了。”骆思恭像抚摸自己的儿子一样,轻轻地揉了揉陆文昭的头顶。
“是。”陆文昭强压着不安,仍旧看着骆思恭的眼睛。
“我的回答,贤婿还满意吗?”骆思恭放开陆文昭。
“小婿受教了。”
“既受教,那我就再教你一件事。”骆思恭说。
“但请泰山赐教。”
“天津的案子你办得很好,”骆思恭凑到陆文昭的耳边,轻声说:“但如果让我来办,我一定会把那个叫王圭的人杀了沉河。而不是给他一笔钱,让他不要回北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