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疑君不正
蟒、飞鱼、斗牛、麒麟自古以来都有祥瑞、吉兆的含义,大明朝综合利用了它们的祥瑞特点,并创造性地使之与龙形发生联系,落到服饰上就变成了一种赐服。
龙有五爪,蟒衣为象龙之服,与至尊所御袍相肖,但减一爪。
飞鱼作蟒形而加鱼鳍、鱼尾,亦有两角,惟较短。也就是说,飞鱼与蟒相类,同样只是四爪,但较之于蟒,飞鱼又多了羽翼和鱼尾。
斗牛如龙而觩角。具体而言,也就是斗牛与飞鱼相类,龙形而鱼尾,但少了羽翼又多了向下弯曲的双牛角。
而麒麟则与蟒、飞鱼、斗牛皆不同。麒麟虽亦有象龙之头,却是鹿身马蹄而无爪。
自洪武恢复中华后,章服向来就有辨贵贱,定名分的作用。除武宗正德一朝搞过广赐一品斗牛,二品飞鱼,三品蟒,四品麒麟,这种将四祥瑞与虎、彪并为兽列的明显违制之举外,赐服在总体上还是属于朝廷特恩。
尤其是世宗嘉靖。他老人家特别重视服制背后的政治意义,一方面继承并坚决维护先朝那些有关服饰的禁令,另一方面又大力进行了服饰式样的改革和创新,并在多个方面对大明的服饰文化进行了更具政治意义的诠释。
泰昌皇帝全盘承袭了嘉靖皇帝的精神。在全面调整内官系统的同时,也对内官的服制进行了更加细致的等级化规定。
在宫中,蟒为最高级,仅有挂司礼监和御马监衔的太监可以着。掌印着坐蟒,秉笔、佥书等着行蟒。
飞鱼为次一级,仅有司礼监、御马监那些挂太监和少监衔的宦官,比如司礼监提督太监,司礼监掌廉材房少监,以及在东西二厂的特殊岗位上供职的宦官,比如西厂执行局局正,稽查局局正,外稽司司正;东厂番役局正、提刑司司正等可以着。
斗牛为再次一级。不管在哪个内官衙门供职,只要挂着太监或者少监的衔,那就可以着。
也就是说,经过这次调整,在内官系统中,蟒、飞鱼、斗牛虽仍有赐服之名,但实际都成了高级官宦的官职制服,类似于文官的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或者武官的一品麒麟、二品狮子、三品豹。只要在那个位置上就能穿,不在那个位置上就得脱下来。
不过为了彰显恩宠,皇帝仍然保留了一套即使卸任亦可终身穿着的“真赐服”也就是麒麟袍。鉴于麒麟在外相上独具特色,与三瑞兽显著不同,且寓意深远。泰昌皇帝便将其设定为一项特恩。直至目前为止,还没有宦官获得过这份殊荣,包括王安。
此内廷服制新规虽未广而告之,但亦非秘密,稍加打听便可知晓。
刘惟善深知此行凶险,故行事极为谨慎。临行前,他便广搜消息以防不测,很清楚哪些人能穿飞鱼服。故而,一看清那条似游弋于血红中的龙形飞鱼,他的脑海里立刻就冒出了两个带血的字:完了!
“看你这脸色,”崔元向前半步,嘴角也勾起了一弯似有似无的笑。“应该是猜到我的身份了。”
刘惟善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就是吐不出半个字儿来。最后只得连连摇头以示否认。可这种无声的辩解,就像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我们走吧。”孙承宗收回视线看向崔元。
“不再审啦?”崔元亦回看孙承宗。
“我已经没什么要问的了,况且这里也不是问案的地方,”孙承宗摇摇头,说出了一句让刘惟善肝胆俱寒的话:“还是先把他的同伙抓起来再说吧。”
“那这个已经抓了的要怎么办?”崔元反手冲那根拴着刘惟善的柱子挥了一下袖袍。
“就捆这儿,我留几个人看守他就是。”孙承宗说道。
“好!”崔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因而很是高兴。他转过身,在孙承宗迈出步子之前,朝驿站正房的方向摆手道:“孙中丞,学生正房里略备了一席薄酒,还请赏光一用。”
“咱们还有差事在身,不急这一时,办了再吃吧。”孙承宗拒辞道:“到时候我做东,如何?”
“席面都已经摆好了,不用岂不浪费?您简单用用就是,费不了多少时间的。您老放心,学生早有安排,嫌犯都被一对一地看着呢,没人能逃得掉。”崔元再劝,语调里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坚决。“而且,学生还有几个问题想借机请教您呢。”
孙承宗犹豫片刻,和崔元一起迈出步子。“既然如此,那我就恬脸生受了。”
“冤枉!冤枉啊!”刘惟善终于回过神来,他扯开嗓子,冲着二人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声喊道:“孙大人!青天大老爷,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只是老实巴交的生意人啊!”
“聒噪。”崔元给那扇人耳光的番子使了个眼色。
番子沉默点头,两步跨到刘惟善的面前。这回,他没有再扇刘惟善的耳光,更没有浪费口舌叫他闭嘴,而是握紧拳头对着刘惟善的小腹来了一记冲拳。“噤声。”
“!”刘惟善只感觉一阵痛麻从下腹瞬间窜到了天灵。刘惟善全身肌肉抽搐痉挛,本能驱使他蜷缩,但那三绕五匝的绳索却无情地限制了这种本能,只有嘴巴能无声地张大。
番子弓腰下去,拾起那块儿掉落在地上又被他踩过一脚的破抹布,揉吧揉吧就给他塞到了嘴里去。番子手劲之大,仿佛要把这又脏又臭的抹布直接捅进刘惟善的胃里。这下,刘惟善那张在本能驱使下张大的嘴巴再也合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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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小厨,准备仓促,还请孙中丞多多担待。”崔元举起酒杯向孙承宗敬酒。
“崔提刑实在是太客气了,一日之间能有如此准备,甚至还给我带了这样一份见面大礼,这是高抬我啊。我还有什么担待不担待的。”孙承宗的话里带了些揶揄。他甚至都不必问崔元是如何知道他会在今天中午抵达北塘的。那两个原本跟在孙月融身边,但现在又消失不见的番子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
“哈哈。”崔元干笑了两声,一口饮尽杯中之酒,直入正题道:“孙中丞,学生想请教您老准备如何办理这个案子。”
“现在说这个怕是有些早了吧,犯人都还没到案呢。”孙承宗只抿了一口就把酒杯放下了。“哎呀,学生不是说了吗,跑不掉,一个也跑不掉。”崔元给脸上挂了一抹嗔怪。“孙中丞就如此信不过学生?”
“崔提刑如此自信,这次带了很多人过来?”孙承宗往嘴里扒一口饭,用咀嚼掩饰表情。他也有想问而不能直问的事情。
“前前后后五六十个,只能说勉强够用。”崔元也像是没有听出孙承宗的试探。“现在不必轮班隐藏,反倒是不缺人手了。总之您不必担心。”
“崔提刑,抓了人之后你们还要留在天津吗?”孙承宗举起酒杯,堆出满脸的笑意。
崔元愣了一下,笑着反问道:“您是想让我们留呢,还是不想让我们留呢?”
“.”好厉害!孙承宗不由得在心里赞道。
没有迟疑太久,孙承宗便想出了应对的话来:“既然这个案子是东厂发现的,那我自然是希望崔提刑和孙掌班能留在北塘协助我办完这个案子。崔提刑莫不是要做个甩手掌柜,把这摊子事儿一股脑儿地全扔给我这老胳膊老腿儿。”说着,他还用调侃的眼神看了同席的孙月融一眼。
孙月融觉得这两个人话里有话,但一时又品不出这里边儿的味道来。他就只能尴尬地笑笑,再挠挠后脑。
“唉。”崔元借孙承宗的话,一下就把话题给掰回到了他想要的轨道。“其实我更希望这个案子是您先发现的。”
“哦?”孙承宗一凛,直问道:“为何?”
“自古以来都有疏不间亲的说法。”崔元放下筷子,从上到下甩了一下手。“别看学生穿这么一身儿华服,但学生很清楚,自己就是个没鸟儿的奴才。尽管和外人相较,奴才也是家人,但和他们比起来就疏远了。您不一样,您皇爷的师傅,也是小爷的师傅,更是正儿八经的天津巡抚,都察院佥都御史。由您上疏揭发此事,不止名正言顺,皇爷也会更重视一些。”
闻言,孙承宗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对!崔元在说谎!
孙承宗来到北塘之前就已经想通了。
崔文升绝不是什么有家国情怀的人,他治下的东厂就是皇帝养的一条大狗。这种涉及勋戚的大案若是没有皇帝点头,根本就不会被东厂挖出来,更不会暴露在自己这么一个“外官”的面前。崔元那番亲疏之论纯属放屁.
皇帝必然已经知道了北塘的案子,这次收网必然也出自皇帝的授意。既然如此,那崔元又为什么要让自己“揭发”呢?无非是为了隐去皇帝,隐去东厂,让案子看起来“名正言顺”.
不对!这里不对。只要案子不是冤假错案,那它本身就是名正言顺的。办这种案子,国家会受益,皇帝也会被人称颂圣明。皇帝不需要隐去自己。
而且,皇帝也不可能隐去自己。天下大事皆决于上,只要案子被揭出来摆在明面上,那么皇帝势必要降旨表态,就算留中不报也是态度。皇帝想要隐藏自己、隐藏勋戚,但又要制止他们,直接派人上门警告,或者干脆下密令让人暗杀掉刘惟善这些办差下人,以血警告就可以了。厂卫的宦官带着头函到勋戚家去,一定能吓得勋戚们肝胆俱寒。皇帝就是要公开办这些人。
那崔元为什么要让自己“揭发”呢?对了!崔元想要隐去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东厂,或者说他自己。亲疏有别,不是屁话!
崔元害怕兔死狗烹!害怕案子办到最后,皇帝拿他们的命来安抚投降顺从的勋戚。
孙承宗深深地看了崔元一眼,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您笑什么?”崔元没有感到冒犯,反而有些紧张。
“崔提刑,你怎么觉得我会答应你呢?”白手套想要自我保全,那就只有再找一个白手套套在外边儿。孙承宗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自己就是崔元找的白手套。
崔元心脏一紧,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寒意,他觉得自己在孙承宗的面前,就像是没穿衣服一样。崔元隐晦地直说道:“您都已经来了,那就再帮学生一个小忙嘛。”他拿起酒壶想给孙承宗倒酒,却发现孙承宗面前那酒杯几乎是满的。
“我倒是不介意帮你这个忙,”孙承宗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然后把空杯推到崔元的面前。“但崔提刑,这对你来说真的好吗?”
“学生不明白。”崔元赶忙倒酒。
“上天垂慈,何必以小人之心度之。若是太过谨慎,反而显得奸猾。”酒杯再次满上,但孙承宗却没了再饮的意思,他按住杯脚,将酒杯推到不顺手的地方。直接说道:“障眼法骗得了世人,但瞒得住皇上吗?皇上若是问你为何把我推出去首揭此案,你又当如何解释?”
“.”崔元愣了好一会儿,才呻吟似的说道:“唯有磕头请罪。”
“磕头有什么用,”孙承宗凝视崔元。“崔提刑,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不知道”崔元咽了一口唾沫。
“这叫‘疑君不正’,”孙承宗缓缓说道:“疑君不正,必为君忌。”
“嘶!”崔元倒吸一口凉气,顺带也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崔元从孙月融带来的消息里读出的圣意。是皇帝让他按照一条既定的办案思路捕杀狡兔,也就是不管真假,无论是非,就算捏造证据也要把这个案子办下来。照孙承宗的话来讲,那崔元确实疑君不正。如果皇帝给他一条明令,让他依法办事,不要有顾忌,那他根本不会让孙月融去找孙承宗,而是直接就让孙月融去北京调东厂的人来用了。但这样的苦涩,他又怎么能讲给孙承宗听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