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胎动不安
“恭送万岁!”今天轮到刘若愚值班,所以一行人刚出了日精门,王安和魏朝便齐齐地带着手下的宦官向皇帝行礼拜别了。
“去吧。”朱常洛没有停下脚步,只一摆手,便继续朝着景仁宫的方向去了。
队伍走到入巷的转角,传递完旨意的史辅明又跟了上来。这回,他没有再越过刘若愚直接跑到皇帝的身边,而是老老实实地慢半步走在这位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司礼太监身后。
朱常洛在两大太监以及一众宫宦的簇拥下来到了景仁宫。
早在一个时辰之前,景仁宫就已经得到了皇帝将要过来的消息,但因为还到没敲散衙钟的时辰,所以除了值守宫门的小黄门,也就没人在宫门口眼巴巴地候着给皇帝行礼。
朱常洛进入景仁宫,立刻就有人注意到了他。宦官宫女们立刻停下手头上的工作,朝着皇帝的方向下跪磕头。没多久,原本还算热闹的景仁宫就安静了下来。
得知皇帝提前到来,懿妃傅雪茜和贤嫔赵语贤赶紧带着人迎了过来。让朱常洛有些意外但又不十分意外的是,康贵妃李竺兰也在景仁宫。
亲耕礼之后,礼部总算把该排的大典排完了,便上奏皇帝,请求举行对妃嫔们的追封与册封。
其实,朱常洛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些繁琐又费钱的仪式。但他又很清楚,这些注定要在宫里住一辈子的女人们真的很在意这个过场,也很需要这些名分,所以,他还是耐着性子拨出时间,先后出席了这两场由内阁首揆方从哲和礼部尚书徐光启分别充当正副使的集体典仪。
两场典仪过后,妃嫔们都拥有了自己的封号。
已故太子妃郭氏,被追封为孝元皇后;皇长子朱由校的生母王氏,被追封为端靖皇贵妃。在此之下,无论生死,大多按照,有子有女的,封妃;无子无女但侍潜邸超过十年者,封嫔;无子无女且不侍潜邸,或侍潜邸不足十年者,皆在嫔之下的规则册封。
之所以说是大多,是因为在这个规则之外有六个特例。她们分别是康贵妃李竺兰和庄贵妃李芩芳等两贵妃;慎嫔米梦裳,襄嫔朴媋、定嫔朴媝,以及安嫔邵思慎等四嫔。
这六个嫔妃超然于规则的原因各有不同。外界普遍猜测,二李能封贵妃,米氏能封嫔,是出于皇帝个人的喜好。朴氏两姐妹能封嫔,是因为身份特殊而被礼部特别关注,而邵也封嫔则是因为腹结龙胎,即将为皇家开枝散叶。
但无论如何,朝野对此并没有太多的议论,都觉得皇帝这碗水端得还算平。至少没整出给皇长子的生母追封妃,给皇四子的生母追封皇贵妃这样的事情来。
“妾李竺兰、傅雪茜、赵语贤见过陛下。”一贵、一妃、一嫔来到皇帝的跟前行礼。
“免礼。”
“谢陛下。”
“你怎么来了?”朱常洛看向李竺兰。
李竺兰弯下眉毛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媚而不俗的微笑。“算算日子,安嫔生产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了。妾年虽不长,但到底是过来人,就常来看看。能在这儿见到皇上,妾好生惊喜呢。”
赵语贤听见这话,还算不错的心情一下就不好了。她总觉得李竺兰这是在暗戳戳地给自己上眼药,而且李竺兰这时候就不该出现在这儿。赵语贤心中暗骂:回你的西暖阁待着去不好吗?非要在这儿玩什么偶遇的把戏。
赵语贤猜的没错,李竺兰确实是有意过来和皇帝玩偶遇并刷存在感的。
虽然朱常洛当晚要点那个妃子的名,点了名之后是走宫,还是直接把人叫到乾清宫来,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而且就算做出了安排,张罗陪寝事宜的司礼太监,主要是王安,也不绝不会向哪位妃子透露皇帝的行踪。
但是,李竺兰知道皇帝转了性,时常来探望景仁宫的邵思慎,就算不过夜,偶尔也会来露个脸。她只要坚持每天都来景仁宫,就一定能够在这儿碰见皇帝。
“多走动走动也好。”朱常洛的视线没有在李竺兰的身上停留太久。他转而看向傅雪茜。“孩子们呢?”
傅雪茜刚准备说话,李竺兰就又凑上来了。“媞儿带着妍儿和婧儿一起去青宫找小爷玩耍了。”
在皇宫里,“小爷”是和“皇爷”相对的专称,只能用来称呼太子。虽然朱由校还没有正式受封,但这样的称呼已经开始流行了。尤其是在朱由校的生母王氏被追封为皇贵妃之后。
“朕问你了吗?”朱常洛向李竺兰投去一个不满的眼神。
“唔”李竺兰瘪起嘴,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狐媚也变成了泫然。“妾以为是在问嘛,爷又不明白说。”
“好了。”朱常洛很难不吃这一套,但他好就好在有定力。“你惊喜过了劲儿就回去吧,今天也不是来找你的。”
赵语贤在心中欢呼:皇上圣明。
可李竺兰却在这时小声地说道:“媞儿还没回来呢。她好久都没见过皇爹爹了。”
“你啊.”朱常洛不再搭理她,但到底也没有硬撵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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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洛和三位妃嫔进入景仁宫前院正殿的时候,安嫔邵思慎仍在榻上坐着。她的床榻上放着一个小茶几,茶几上则摆着一个小枕,而邵思慎的左手就放在这个小枕上。在她的身旁,由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亲自接待任命的六品女官,尚食局司药司司药刘姃,正轻轻地按着这只左手的尺部,感受着其下焦的脉象。
见此情景,朱常洛便没有立刻走近打扰,而是默默地坐在了明间的桌子旁。他的到来稍稍地扰动了邵思慎的情绪,但这并未影响刘姃诊脉。
小半刻钟后,诊脉结束了。不等邵思慎起身,朱常洛便走了上去。“行礼就不必了。”
“是。”朱常洛敏锐地注意到,和此前相比,邵思慎的微笑中竟多了几分愁容。
“脉象如何,能安产否?”尽管朱常洛还没见过刘姃,但看她身上的女官服和这号脉的动作,也能猜到她的身份。刘姃也不必细看朱常洛衣服上的团龙,只靠他脸上的胡须,就知眼前的男人是大明朝的皇帝。
“回回皇爷的话.”她回话的时候已然没了号脉时的冷静。
“有什么就说什么,没必要紧张。”朱常洛把住邵思慎的手掌,轻轻地抚摸了起来。
“皇皇爷,邵嫔有有胎动不安之象。”
“什么叫胎动不安?”朱常洛转头正视刘姃。
和皇帝对上眼的那一刻,刘姃更紧张了。如果这会儿她给自己把脉,那么她的脉象一定是紊乱的。
她受不住皇帝带着质询的注视,赶忙低下头。“感胎动下坠,腰酸腹痛或坠胀不适,继而或有少量出血者为胎动不安。”
“这为什么!”皇帝的声音只稍微大了些,殿内的人便都噤若寒蝉了。
“回回皇爷的话。”周围恐怖的静谧,让刘姃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压力正在向自己袭来。“胎动不安的病机是冲任损伤,胎元不固。病症有虚有实,虚者多因肾气虚弱,实者多因血热血瘀。邵嫔,应是虚实夹杂,可能会小产。”
“怎么治!”朱常洛的眉头皱紧了。“你给我开个方子,我这就让人抓药。”
“回皇.我只读过医书,还还没有开过治疗胎动不安的方子。人各有异,照猫画虎是不行的。我不敢擅定剂量。”刘姃不停地摇着脑袋。“我不行的。”
昨天她从司礼监出去之后,基本被胡尚食领着忙搜身、验身、量身、入住的杂事。完了之后,胡尚食还拉着她说了不少宫里的规矩。直到今天中午午休之后,她才穿上并不合身的旧官服,开始第一次诊脉。当时,她就觉得邵嫔的脉象不对,明显是肾虚。但这并不足以支撑她下“胎动不安”的结论。问邵嫔本人,但她又讳疾忌医什么都不肯说。
直到再三问了和邵嫔同殿共寝的傅妃,并一再陈明利害,傅妃才肯把刘姃拉到旁边,说邵嫔的下身偶尔会少量出血。她这才敢下“胎动不安”的结论。
“去!叫太医来。”朱常洛转过头,对呆立在身后的刘若愚下令。
“是!”刘若愚立刻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铛!他推开门的下一刻,申时正刻的钟声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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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申时正刻的钟声传到内阁,首辅方从哲率先放下了手里的笔。
方从哲其实只是在装样子。南书房的一帝三宦能在正式散衙之前,就将今天的奏疏全部批答完毕,那么负责执行中央决策前置程序的内阁五员,也早在这之前就完成了各自的工作。
方从哲本以为这次的辽东煽乱案,也会像上次的“邹、赵党案”那样引发一股广泛的舆情,内阁也将再度被包含了各种意见的弹章给淹没掉。给这些东西上票拟是很费脑子的,稍不注意就会把火引到自己的身上。
按照方从哲以往的经验,如果是在万历朝遇上这种事情,持中立态度的大僚往往会被两方同时攻击,但大僚如果不持中立态度,一顶“想学张居正、申时之流操纵舆论”的帽子就会扣上来。很长一段时间,方从哲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位风格截然不同的首揆为什么会被拉在一起相提并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一整天时间过去,内阁拢共也就只收到了三封措辞还算温和弹章,而且针对的对象也只是那个在贡院门口大呼小叫的色目人钦天官,这三封弹章连徐光启都没带提的。而圣上也学起了先帝,掏出了祖传的“留中不报”大法,把三本弹章直接给扣住了。
他本就不喜欢斗来斗去的,自然也乐得天下太平,朝野安宁。可他的直觉也告诉他,这件事肯定不可能如此简单地就平息下来。远的不说,就只说内阁也还有沈这么一个狠狠地打击过耶稣会的人在旁盯着。
方从哲猜测,局势如此平静微妙,可能是因为负责经办此案的都察院仍旧保持着沉默,而包括皇上在内的各方,都在等张问达那边儿掏出报告,给事情定性。等都察院有了一个阶段性的结论,朝廷上才会真正的热闹起来。
方从哲离开值房,沈立刻跟了上去。还没出紫禁城,他便当着另外三位阁员的面,凑到了方从哲的轿子边上,轻声问道:“首辅,我能去府上讨口茶喝吗?”他本想在今天中午午休的时候就找方从哲聊一聊,但方从哲又被叶向高拉走说话了,他也就只能等这会儿再凑上去了。
“好啊。”方从哲到底也还打算和沈决裂。“如果你不嫌来回路远,就跟着来吧。”
“当然不嫌远。”沈回复的声调比之先前竟高了半度。
出了东华门,方从哲的轿子并没有停下等待沈。所以抬着沈的轿夫们只能加快脚步追上去。
差不多两刻钟后,方、沈两家的轿子便来到了崇教坊。
这回,沈没有一进门就开口说话,而是跟着方从哲来到会客厅落座,并等到方家的仆人端来茶水和糕点才道:“首辅。辽东的事情您怎么看?”
“辽东的事情多了。你说哪件?”沈扔来一句机锋,方从哲就还他一个糊涂。
“当然是那群洋夷的事情。”沈说道:“这些洋夷破坏道统,教唆世人不拜孔子,不祭祖先,是有意变乱我中国之传统,使华夏再度沦为夷狄,其狼子野心可谓昭然若揭。”
“原来你是说这件事啊。”在值房里喝了好些的茶,方从哲的肚子都饿了。他从仆人端来的点心盘上拿起一块点缀着黑芝麻的米糕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万历四十四年我是什么态度,现在就还是什么态度。”
“首辅英明!”沈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又朝方从哲行了一个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