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李汝华病笃
一刻多钟后,传旨的宦官来到了户部。尽管来的不是身着红袍的太监、少监,但看门衙役很有眼力见儿地没有拦下盘问。
宦官一路来到正堂,却没看见应当坐在主桌后边的户部尚书李汝华。左顾右盼之间,正低头办公的户部左侍郎王纪注意到了这位来客。王纪见他的身上套着宦官的服饰,便起身迎了上去。
“这位公公此来我部所为何事啊?”王纪问道。
“奉上谕”那宦官顿了一下。没承想,他这一顿,直接让王纪以为这人是来宣谕的,于是撩袍跪下,磕头高呼:“万岁!”
王纪这一跪,户部堂上的官员也跟着跪了。“万岁!”
宦官愣住了,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他的差事就是把老尚书领进宫,没这么严肃正式。可此时他也不便把人扶起来,只好将错就错,狐假虎威地轻咳了两声:“咳咳!奉上谕,宣户部尚书李汝华即刻进宫面圣。”
还别说,这种感觉真挺好。
“这位公公。”王纪直起身子说道:“李部堂还没来衙门。您看这正案上都已经积了好些公文等着他老人家用印呢。”
“都快巳时还没来”宦官眉头微蹙,他可不想就这么回去交差。“这怎么回事儿啊?”
“可能是身体抱恙了吧。”王纪没有把话满。“但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得了。”宦官叹了一口气。“诸位大人都起来。”
王纪站起身,顺手拍了拍前襟的灰尘。“要不我带公公去李部堂的家里看看吧?”
“不必了,您忙。”宦官摆摆手。他犹豫了片刻,自顾自踱出了户部正堂。“我自个儿去。反正也没几步路。”
“诏对.这是要问什么呢?”王纪看着宦官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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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就坐落在南薰坊,就算穿街绕巷也只有一里多地的路要走。
砰砰砰。宦官抓着门把手敲响了李府的大门。
只片刻,便有一少年门僮风风火火地跑来应门。见来人并不着医者服饰,也没提药箱而是穿着宦官的衣服,脸上立刻闪过了一抹失望的神色。“这位公公有何贵干啊?”
“奉旨带你家老爷,进宫。去了户部,没见着人,我就来这儿了。”宦官是小跑着来的,气儿还没怎么理顺,
门僮怔了一下。他嘴巴一动,但又把话给咽了下去。门僮拉开门,摆出请的手势。“请公公随小的来吧。”
“李大人到底怎么啦?”那宦官跨过门槛,问道:“真病啦?”
门僮叹息道:“这几天老爷的精神头儿一直都不太好。今早更是连床都下不来了。”
“请大夫了吗?”宦官左右张望,发现李家的整体气氛很是沉重。
“来过一个了。”门僮说道。
来到李家主卧室,宦官发现李汝华正躺在床上,委顿之色一眼可见。卧榻边,站着一面凄色苦的少年。那是李汝华唯一的儿子,李廷元。
“少爷。”门僮走到李廷元的身侧,小声说道:“宫里来了公公。是来传老爷进宫的。”李汝华似乎听见了这边儿的动静,眼球在满是褶皱的眼皮下微微转动,却并未睁开。
李廷元回过头。“知道了,你去吧。”
“是。”门僮转身离开。
李廷元悄悄卸出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拱手问道:“请问公公贵姓?”
“免贵姓史。”史公公还礼。
“史公公,家严不豫有加,恐难承圣命。”李廷元用稍显嘶哑的声音说道。“烦请公公奏闻圣上,陈此伤情。”
史公公又看了一眼病榻上的李汝华。“我知道了,我立刻就回去禀告圣上。”
李廷元也不挽留,随手招来一个仆人。“送史公公离开。”
史公公离府后又过了些时间,李汝华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模糊的视线左右摇移,好一会儿才将焦点对到李廷元的身上。他明显想要说些什么,但气息刚出喉管,就变成了几声剧烈的咳嗽。
“爹!”李廷元赶忙从床边拿起痰盂,坐到李汝华的身侧。
李廷元扶住李汝华的脑袋,好让他能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把血痰吐进痰盂。李汝华吐掉秽物,李廷元又用帕子帮他把嘴角擦净。
“来。”李汝华大喘了好一会儿,才凑到李廷元的耳边嗫嚅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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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李府之后,史公公又是一阵小跑。但从李府到乾清宫的这段路,可比从户部衙门到李府要长得多。
到跑过建极殿望见乾清门的时候,史公公已是汗流浃背了。
乾清门大殿的内檐之下,乾清宫总管太监史辅明和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正一前一后地站在右侧门前等待着。见只有史公公一人过来,便静静地伫立在那儿。
史公公看见这两道人影,一点儿都不敢怠慢。他快步跑到丹陛之下,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奴婢拜见干爹,拜见大祖宗。干爹,大祖宗久等了。”
他俩是算着时间过来迎接的,但因为史公公跑了一趟李府,所以确实在外边儿干等了一会儿。
“史方达。”史辅明开门见山地问道:“李部堂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回干爹的话,李大人病了,不在户部。儿子去了李府,因此才来迟了。”即便史辅明不问,史方达还是解释了迟到的原因。
“病了?”史辅明招手。“怎么病.算了,你起来,跟我们去见主子。”
“是。”史方达赶忙起身。
三人进入南书房。这时,皇帝与枢宦们已经处理好了早晨的第一批奏疏。在朱常洛看来,这绝大多数本子上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多时候,他只需要迅速地看上一遍,然后在内阁和司礼监的意见后边儿写个“照准”就行了。
“奴婢史方达叩见主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史方达在乾清宫办差,每天都能见到皇帝,但这种正式的对话还从没有发生过。“史方达朕记得你。”朱常洛笑道:“朕还在慈庆宫的时候你就在了吧?”
史方达的心底立刻涌出了一汪感动的清泉,将他的四肢百骸浸了个遍,盘盈在身上的疲累与紧张一下子就消失了。他连忙磕头,并道:“是。奴婢是万历四十年进宫的,从四十三年起就在慈庆宫伺候主子了。”
朱常洛当然没有这段记忆,但他可以通过宦官的名册伪装得像是有这么一段记忆。
朱常洛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他的目光扫到了刚送来的糕点,便从盘子里拿起一块儿,走到史方达的面前。“来。你也尝尝甜食房的手艺。”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史方达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捧接过那块儿糕点。
“你倒是吃啊,捧着干什么。”朱常洛在殿里踱步,几个大太监也纷纷站了起来,立在自己的桌子边儿上。
“是。”史方达赶忙将糕点塞进嘴中。
“说吧,什么事儿。”朱常洛问道。
“主子。李大人病卧不起,不能应召见驾。”史方达嘴里塞着东西,吐字支支吾吾,朱常洛没有听清。
“呵呵。噎着了。给他弄杯水来。”朱常洛随口吩咐道。
水还没到,史方达把那块儿糕点给咽了下去。“主子。李大人病卧不起,不能应召见驾。”史方达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李汝华又病了?!”朱常洛的脸色和语调一下子就凝重了。他看向王安,吩咐道:“快!让太医,不,让刘和清亲自去给李汝华瞧瞧。瞧完之后,叫他过来。”
“是。”王安给史辅明使了个眼色,史辅明转身便派了一个传话的宦官往太医院的方向赶。
朱常洛也没心情溜达了,他坐回到御案后,问史方达道:“你去看过李汝华了吗?”
“回圣上的话。奴婢去看过了。”史方达很庆幸自己没有偷这个懒。“李大人卧床不起,他的儿子一直侍奉在侧。奴婢还瞥见一个痰盂,里边儿满是带着猩红之色的秽物。”
“你有同他说话吗?”朱常洛又问。
“没有。李大人正歇着,并未睁眼。奴婢也就没有打扰他。”史方达说道。
“不打扰是对的。”朱常洛点点头。“你退下吧。”
“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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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小宦官们上完课后,大学士沈从司礼监本部衙门启程,南下经东华门回到了位于紫禁城东南角的内阁值房。
还没进门,沈就听见值房里的吵嚷。他也不甚在意,内阁有分歧是常态,就算吵起来也不奇怪。
沈推门进去,值房里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此时,他还没品察到气氛的微妙,还想着先给自己沏一杯茶,然后再开始办公。
沈走到摆放茶具的架子边上,取下一个彩釉瓷罐。因为前不久才补了一批新茶,所以里边装的满满当当的。沈拔下罐盖,一股清甜的茶香立刻就扑进了他的鼻腔。
“铭缜。”沈刚用茶勺把茶叶倒进专属于他的盏中,首辅方从哲的声音就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沈捧着茶盏转身,微笑道:“首辅有何见教?”
“书房刚才递来了一张条子。”方从哲从案头上拿起一张信纸,举示沈。“说是要以捕风捉影、擅构督臣的罪名,惩处冯铨、崔呈秀、亓诗教等人。”
“是要内阁拟惩?”沈的笑容凝在了脸上,拿盏的手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不。”方从哲摇头道:“罪与罚都定了,皇上是要内阁照着条子拟旨。”方从哲看向刘一燝,说道:“季晦,把皇上的旨意拿给铭缜看看。”
刘一燝愣了一瞬,但他表情几乎不变,只有眼神微动。“是。”
“沈阁老,请看吧。”刘一燝拿着信纸来到沈的面前。
沈收敛笑意,顺手将茶盏放回原位。他沉默着接过信纸,只几息便通读了全部内容。读完,沈也没有表态。而是绕开刘一燝,沈快步来到方从哲的书案前,将之递还回去。
方从哲没接,沈就将信纸放到方从哲的案头上。“首辅。这是为什么呀?”
“你不知道?”方从哲拿起镇纸压信,可这一下子的动静,搞得像是法司审案拍惊堂木一样。
“我怎么会知道,我今天得去内书堂教书啊。我这不才回来吗?”沈眼神微微有些闪烁。
方从哲抬头望向沈,他嘴角微扬,似在微笑,但眼眉间却没有任何笑意。接着,他将一本并不太厚的叶折递给沈,并说:“那你就先知道一下吧。”
“这是.文受寰的辞表。”沈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个。”
“铭缜。”方从哲低下脑袋,眼睑微垂,脸上浮现出一抹间杂着些许恼意的苦涩。“这事儿你怎么看?”
“首辅。我”犹豫了一瞬之后,沈还是以恳切的口吻说道:“言官小臣风闻奏事乃其本职。皇上若不纳谏,不报、驳斥皆可。如此责罚,恐伤圣名,更可能导致封疆大吏肆行无忌啊。”
“那沈阁老这是要首辅封驳圣上的御批?”韩爌的声音幽幽传来。
“当然不是!”沈斩钉截铁地否认,并道:“内阁当仿照去年朝改故事,从中斡旋,平息圣上的雷霆之怒。不要再出个“邹赵党案”搞得朝野大哗,中外皆震才好。韩阁老,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沈最长于先画靶子再打倒的把戏,自然不会让韩爌用同样的话术把自己给诓进去。
“哼。”韩爌被沈呛得气息一滞,旋即便激讽道:“那就请沈阁老像上次那样,以内阁的名义在皇上与诸小臣之间斡旋吧。”
沈没有答话,而是飞快地看了方从哲一眼。
“我是首揆,自然该由我来起草奏疏平息圣怒。”方从哲只平视前方,视线未曾掠过一人。“铭缜。”
“首辅。”沈凝神抱拳。
“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方从哲用指甲敲了敲面前的辞表。“这一本你拿去,现在就照圣上的御批草拟温旨。今天之内,旨意就得到蓟辽总督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