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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沈阳教案(上)
    第279章 沈阳教案(上)
    辽东镇,沈阳中卫。
    军火贩子哈拉尔德·布兰特北上京师的时候一共给皇帝进贡了十门火炮,和一百支鸟铳。为了加强北部边疆的防御,皇帝将这批武器全部送到了辽东。
    随着武器一起被调到辽东来的,还有两队西班牙雇佣兵,和一个耶稣会派来的传教士翻译。尽管按营兵制来说,这队人是严重不满员的。因为算上指挥官和那个承担翻译任务的传教士,洋人们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三人,不到五个伍。但熊廷弼还是将这些来到辽东的洋人,编成了单独的一队,并按一队五十人拨付给养。换言之,洋人雇佣兵的生活水平至少是普通守城兵的两倍。
    现在这队人驻在沈阳,归沈阳镇守总兵官贺世贤调用。为了扩大炮兵部队的规模,贺世贤从自己的总兵标兵营里挑了两队汉人,去学习西洋的炮术。
    “迦太基向罗马帝国低下了他,”
    “高贵的头颅!”
    “努曼西亚白白地向统帅阿非利加进行抵抗。”
    “统帅胜利了,努曼西亚所有人都在战斗中丧命!”
    “此前,马塞洛剥夺了希拉古萨的自由。”
    “凯撒以其铁腕,”
    “压服了法兰西。”
    “又扼住了不屈的罗马人的喉咙,征服了他。”
    “但罗马最终还是胜利了!他征服了所有的土地。”
    “在废墟上,异教徒在哭泣。”
    “因为他给马尔斯做了祭祀。”
    “但是请您看看遥远的,”
    “插上了耶稣旗帜的中华大帝国。”
    “如何在洗礼仪式前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午饭过后,神甫阿尔法罗·冈萨雷斯·德·门多萨,又在用西班牙语向那二十二个穿着中式兵服的西班牙雇佣兵,念他那首用典故硬凑出来的十四行诗,《将中华大帝国变成天主教的国家》。这门多萨神甫每天宣教之前的必备节目。
    因为雇佣兵的驻地相对独立且语言不通,所以念诗和宣教的群聚行为始终没有被阻滞。一直以来沈阳军方只当这帮长得奇形怪状的色目人,是在进行某种类似于祭告天地祖宗的仪式,就像支援辽东的土兵、南兵那样。
    但最近,洋汉合练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学徒和教官的接触因此变得愈加频繁。狂热的传教士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宝贵的机会,开始越界向炮兵学徒们宣教了。
    “迦太基向罗马帝国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用西班牙语念完之后,门多萨神甫,又用中文将他十四行诗翻译了一遍,念给好奇围观的炮兵学徒们听。
    沈阳只驻有北兵没有南兵,而阿尔法罗·门多萨操着一口介乎于闽、粤之间的南方方言,加之他的语速又很快,所以来看热闹的士兵们只大概知道他是在说中文,而不知道他到底在念个什么。围拢在周遭的士兵与其是在说听他宣讲,还不如说是在看稀奇,看猴戏。
    阿尔法罗·门多萨很敏锐地注意到了羔羊们的疑惑,于是放慢语速,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敬我主,不在基督教真理的沐浴下生活!定会丧失精微、敏锐的理智。如此,人便会沉沦于蒙昧,在愚盲中堕落。”
    “偶像崇拜是谬误,祭祀魔鬼是邪祟。”
    “投入我主的怀抱,改遵我主的教诲,我主会宽赦尔等天生的罪孽。”说到这儿的时候,来看热闹的士兵终于听清他在讲个什么了。
    “罪孽?你的倭蛛说我有罪。那你倒是说说,我犯了哪条王法啊。”被门多萨神甫凝视到的士兵,从鼻子里哼出一缕不屑的鼻息。
    门多萨神甫眼神一亮。他的凝视是故意的。传教最大的敌人不是反对,而是漠视,只要有人反对,他就能乘机与人辩论,从而向周围的人宣扬主的教义。他兴奋地解释道:“这个罪不是因为触犯了王法所以才有的罪。而是天生的,打娘胎里出来就有的原初之罪.”
    “放你娘的屁!你狗日的打娘胎里出来才有罪呢。”门多萨神父以为自己用了个绝妙的比喻,但他还不知道,他这话等于是在说人家是野种。
    “你不要怕。”门多萨神父忠心侍奉耶稣基督,是个坚定的传教士,见过很多类似的原住民羔羊。已经完全不会因这样的叱骂,而有丝毫的愤怒或是畏惧了。他凑近那个士兵,尽可能地用缓慢、厚重的嗓音说道:“有罪的不只是你。我、我们,世间人人都有原罪。但只要远离偶像崇拜,远离虚假的神祇,不再受各种迷信的侵扰,承认福音戒律远胜于落后的礼仪和虚幻,真心实意地敬奉我主,就能弥恕、减少人类天生的原罪,获得救赎。”
    那个被门多萨神父凝视的士兵,并不因为他厚重的嗓音而感到庄重神秘。反而觉得这家伙像是着了什么魔。
    士兵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但门多萨神父却越说起劲:
    “这个伟大的帝国正被迷蒙与邪祟笼罩着,皇帝和谨慎的阁部臣僚,都被封闭在魔鬼巧心构筑的幻术之内,偏信异教徒的邪恶偶像崇拜,膜拜那些由毫无价值的顽石朽木雕铸而成的建筑、牌位,将伟大的帝国和本应受福的子民引向邪恶的堕落。只有在福音光辉的照耀下,在我主的庇佑下,才能冲破魔鬼用幻术关闭的大门,使帝国皈依基督的神圣信仰!”
    当他将“邪祟”与“皇帝”这两个词放在一起的时候,看热闹的士兵们立刻就觉得不对劲了。外围不愿意惹事的士兵开始散去,营房区也逐渐嘈杂。被专门划出来备防细作的瞭侦兵注意到了这里的异样。忙抓住一个匆匆离开的士兵问道:“这里怎么了,闹成这样?”
    “有一个蓝眼睛的色目人正在诽谤皇上,诽谤朝廷。”被扼住手腕的炮兵学徒生怕受到牵连,失声说道。
    “你确定!?”瞭侦兵的工作除了预防细作搞破坏,还要出去侦察敌情。最新的情报显示,建奴也在试图探查明军的动向的与布置,而且开始有了试探动作。因此,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瞭侦兵的神经都很紧张。“这可是要掉脑袋的罪!”
    “还能有假,你自己去听嘛!”炮兵学徒几乎是在惊叫了。“那个色目人说皇上中了邪,说朝廷的大官儿都中了邪。要信什么倭蛛才能清醒过来。”
    瞭侦兵的脑子里立刻蹦出“哗变”两个字。他扔下炮兵学徒,飞奔着去找到自己的管队说明情况。管队意识到,这不是他能解决的事情。于是也迈开步子飞奔,只不过他奔去的地方,是总兵官贺世贤的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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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军帐里,刚用过午饭的贺世贤正准备小憩一会儿,恢复精神。最近他有些烦躁,本以为熊经略移辕辽阳之后自己快乐的饮酒生活又能恢复如故。可孙传庭却像个老妈子一样,绝不允许他过量饮酒。而且早晚必往他的营帐里钻,时间不定,找到酒直接拿走。想偷喝都没法子。
    以前打得过的时候,还能靠着比武协商一下。可现在,贺世贤已经彻底打不过年富力强的孙传庭了。贺世贤经常腹诽,孙传庭分明是个正科出身的文官,却壮得像头牛一样。
    没法子,他只能配合着减少饮酒量,这让他的身体出现了戒断反应。表现出来,就是烦躁与嗜睡。
    “镇帅!”瞭侦兵管队在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的情况下,慌忙地跑进贺世贤的中军帐。
    “你鬼叫什么?”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贺世贤还是坐起身。
    “有人哗变造反了!”信息在神经紧绷的瞭侦兵管队这里再度失真。不过也不能怪他,在国家的最前线,听到有人说什么“皇帝中邪”之类的鬼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煽动哗变。
    “什么!”贺世贤的头皮一下子就麻了。“谁要造反了!”贺世贤不等答案,扯开嗓子便是一声狂吼。“来人!”
    “镇帅。”营帐外的卫士和传令兵立刻进入中军帐候命。
    “给我着甲。”贺世贤来到铠甲边上站定。接着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是谁要造反了?”
    “那些色目人在军营煽动今早参加演练的人。他们说皇上和内阁都中邪了,要什么倭蛛赐福才能醒过来。”在瞭侦兵管队说话的时候,
    “我早就觉得那个神神叨叨的洋儒生有问题了!”贺世贤对传令兵下令。“让尤世威带着他手底下的人先去把色目人的军营围了!在我过来之前,不得擅动。”
    贺世贤的脑子在不喝酒的时候还是很清醒的。洋人们毕竟是皇上下旨调来的,轻易动刀子弹压很可能会说不清楚。
    “是。”传令兵迅速离开。朝着尤世威的军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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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官命令尔等叛军速速放下武器!”贺世贤还没过来的时候,尤世威手下的骑兵就已经完成了对事发地区的清理。应对这种事情,清理地面、禁止出入,是极有必要的事情。因为如果不将叛军隔绝开来,原本容易镇压的小规模的兵变很有可能会扩大为营啸。
    “放下武器!”骑兵们虽然跟着自家尤把总大呼。但他们其实并不特别希望这些色目人的缴械投降。只要确证色目人们有造反的意思,他们的人头立刻就能变成等量甚至超量的银子以及军功。这些棕发色目人的“首功”简直不要太好验,上面验人头的文官想赖都赖不掉。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一个褐发棕眼的雇佣兵死死地捏着手里的军刀。尽管这把军刀对全身着甲的骑兵来说没有用,但这也是他们除彼此以外唯一的依仗了。
    “这些中国人为什么突然就把我们给包围了?”另一个雇佣兵颤抖着看向指挥官,眼神里满是恐惧与不安。
    “我也不知道啊。”指挥官完全听不懂包围他们的人在说什么。只感觉有一道山一样的声浪潮自己涌来。“阿尔法罗·门多萨神父!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中国人说你们是叛军。”这样的场面让阿尔法罗·门多萨想起了传言中的南京教案。
    他是万历四十五年才从菲律宾马尼拉来到中国的传教士,没有亲历过那场教案。但他曾听王丰肃、谢务禄等二位遭到驱逐的传教士说,南京教案发生当天,也是一群士兵围了教士的居所。接着粗俗的军官,就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命令士兵把人给拿到监狱去了。
    想到此,传教士阿尔法罗·门多萨的心底,竟然升起了一股殉道士般的豪情。
    “我们背叛谁了?快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叛军啊!”指挥官快要崩溃了,尤世威的手势他是认得的。只要那只举起的右手的斜劈下来,这些骑兵就会发起冲锋。看到门多萨神甫眼里的狂热,指挥官突然开始后悔,自己在闲暇时光只顾着找妓女泄欲,而没有时间尝试学习这门复杂的语言。只能靠这个似乎有些癫狂的神父和中国人沟通了。
    “就算死,我们也是耶稣基督的仆人。”阿尔法罗·门多萨已然沉溺在自己浪漫的幻想中,他手舞足蹈,连连高呼:“我们为耶稣基督服务!从不曾背叛!”
    另一边,尤世威的眉头不由得拧了起来,门多萨神甫的南方口音让他感到迷惑。他只能依稀听出,“死、背叛”,这样简单易懂的词汇。但他收到的命令只是包围,不是镇压。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只是一种威慑。
    后方开始骚动,尤世威回头看去。只见穿戴齐全的总兵官贺世贤正拨开人群而来,他赶忙收起手势,下马禀告道。“镇帅,他们不肯放下武器。”
    “嗯。”早在包围圈外的时候,他就知道闹事的只有色目人,而且色目人的手里没有足以破甲的武器。
    有恃无恐的贺世贤冷着脸走到距离雇佣兵大约十步之遥的位置,对溺于幻想几近癫狂的洋儒生吼道:“本镇命令你,让他们把武器放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