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陈年旧事
张政在济南任职五年有余,先帝未曾将他调离,当今皇上更是许诺再撑一下,待济南辖属的几个道都消停了,便将他调回京城。
张政虽不常去乐安,却也算是苦汉王久矣,汉王在永乐十五年的时候被迫来到封地,但拖拖拉拉的,来了走,走了来的,真说在乐安居住下来差不多也是五年前的事,自此之后,乐安百姓便再无宁日,乐安州知州林圩也是无可奈何,巴不得张政参他一本将他调离,哪怕降职也行。
这些年不可言说的事多了,张政只觉得委屈。
所以当他看到密信,知道皇上要整饬乐安了,原本先是一喜,随即再看后面,派来的竟是个毛头小子,且官职还要占去经历司经历一职,张政有点看不懂了,再加上信中皇上对这个叫贾川的人诸多安排,对他百般嘱咐要万般配合,像是生怕这个年轻人在济南受了委屈,可这人的差事……岂能不受委屈?乐安知州林圩日日如同谁欠他银钱一般,终日哭丧着一张脸。
这个年轻人来了,便能有所不同?
看罢密信,张政命人打听了一下,才知这小子不仅救过皇上的命,且确实查明了一些命案,或许是个有点本事的,但张政觉着还是派名御史前来或许更有用些。
当张政知道贾川进城后,便有些坐不住了,他想尽早知道贾川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
“你这一趟的差事不好办。”张政开口了。
这时有婢女进来上茶,张政等婢女出去了才又说:“汉王脾气暴躁,稍不对心思便会发怒,殃及旁人。”
贾川一听连忙点头说:“这就好办多了。”
张政明显一愣,皱眉说:“你入职后只是个七品经历,莫要逞能……”
“七品?我是七品了?”贾川心中一阵狂喜,表情有些不受控了。
张政又愣住了。
“是这样,我之前就是个司吏,无品无级的,主要我也不知道经历是个……这都不重要,明日我去衙门好好学学便是了,至于这趟差事,我是这么想的,都知道汉王跋扈,想来这些年也是不管不顾的,先从他身边人查起,有案子指向他们的,不嫌多!”
“汉王若是阻拦,你当如何应对?”
“他只要杀不死我,该抓人抓人,该审审,该定罪定罪,我不用州衙里的人,我带来的人便可做。”
张政一惊:“你,他再怎么说也是王,你还能与他……”
“这都是老黄历了,眼下不管发生什么事,皇上斥责的都是汉王……”
“逼急了他可真会杀你!”
“又不是没杀过,我祝他成功。”
张政倒吸一口凉气。
贾川又说:“我是这么想的,富贵人家的孩子,想要在外面腰板硬,随便闯祸,前提是家里有人给他撑着,不受待见的话,即便是嫡子他也得夹着尾巴做人,永乐朝汉王敢跋扈,那是因为后面有太宗皇帝宠着,现下谁宠他?这方面他不及赵王,赵王尚且知道大势已去,赶紧乖乖听话,汉王为何想不明白?还是他本就不想想明白?”
张政长出一口气,说:“话是这么说,但,汉王手中尚有私兵,你这般做不是逼着他反吗?”
贾川挑了挑眉,端起茶盏像模像样的抿了一口,反问:“皇上是怕他反,还是怕他准备好了再反?”
张政又是一惊,他突然站起身,在厅中背着手来回踱步,像是在消化贾川的话,皇上密信中并没有直接表达什么目的,他也只是在信中看到了皇上想要收拾汉王的意思,至于怎么收拾,信中没说,只说要要引导贾川,慎重行事,他不了解的要帮他了解到,他不明白的要提点他……
贾川耐心的等着。
半炷香的工夫之后,张政停了下来,严肃的说:“你莫要着急去乐安,先在衙门里熟知衙门规矩,更要熟知汉王府的情况,你本就是经历司经历,掌管文书,案牍,也可用这段时间翻看一番,找找可用的案子,总之,一切要从长计议,切不可冒进,明日会有人来接你去衙门,你一路辛苦,早些歇息吧。”
……
送走了张政,几人重新回到屋中用饭。
贾川脑子里想着张政的安排,觉着很是有道理,他冒然赶去乐安,或许也能掀起风浪,但便如同街边两个老娘们吵架,因为什么不重要,但结束的也快,放在他与汉王之间,是他结束的快。
他这时候才明白为何一直忐忑不安,这就好比他原本是武当派的,突然去了唐门,专业不能说一点不对口,基本功还是要的,但不同之处可是明摆在那里。
他不懂谋划,只懂拆穿谋划。
可他这趟差事怎能不好好谋划一番?
贾川抬头看了看周围这几人,还是明日到了衙门里再说吧。
……
转日,来接贾川的是按察使司的知事梁博。
梁博虽说比贾川大了十几岁,但品级没有贾川高,他是八品,所以见到贾川很有礼貌。
陈默和高云天送贾川去上班,说好下班时再来接,这让梁博心中更为忐忑。
昨晚临时收到上封命令,命他今日来接新任经历,他还纳闷,往常不管是谁调任来,也没听说要去接呀。
今日一见,这位不仅年轻,而且有为,竟是劳烦了锦衣卫的人护送。
这也是陈默的意思,他觉着无需隐瞒什么,便应该大张旗鼓的彰显身份,理由是怕贾川刚到新单位受欺负。
也是,哪个实习生能少得了欺负?
除非,上边有人。
分别时,陈默还嘱咐:“硬气些,谁若是敢不恭敬,回家告知我。”
贾川有种被爹妈送幼儿园的赶脚,他不耐烦的挥手道别。
梁博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可说是有问必答,甚至不问自答。
他先是带着贾川参观了一下衙门,仪门、鼓楼,象征着司法权威,正堂,审案和接见官员的地方,二堂,日常议事,处理公文的所在,何处是吏舍,何处是监狱,何处是库房……
贾川仿若真的要在这里经年累月的干下去一般,参观的很认真。
待回到经历司的办公室,梁博先是介绍了一下同事,又介绍了一下分工。
“……按察使司内部分为经历司,照磨司和司狱司,咱们经历司掌收纳文书与勘验刑名之事,照磨司掌照刷实卷,审计卷宗,司狱司便是掌检察监狱事务。”
贾川问:“咱们上面……”
“哦,佥事分寻各道,副使分管各项事务,如刑狱、驿传、屯田等,再往上便是按察使了,总管全省刑名、监察官员,一般咱们是见不到按察使的。”
梁博话音刚落,门口便有人问话:“新任经历可到了?按察使有话说。”
贾川赶紧出门,留下梁博呆愣了一会儿。
……
张政还是如昨晚那般严肃,他将书案上的一本小册子递给贾川,说:“坐。”
贾川接过册子,坐下。
张政开门见山:
“汉王乃太宗次子,最初被封为汉王时,封地在云南,汉王不肯就藩,还曾说过‘我做了何等错事,需被赶往万里之外?’后改封青州,仍不去,最终太宗皇帝要迁都了,将封地改在乐安,且下令汉王必须就藩,汉王这才来到乐安。”
贾川听得很认真。
“你昨晚说了些冲动的话,这也不怪你,你不知何为王府!这本子上记录着王府中人,先不说他那些儿子,王府占地百亩,宫城周三里,王府内也分文官和武将,且都有品级,首先亲王傅,多为虚衔,由朝廷重臣兼任,张辅便曾兼任汉王傅……你不知道张辅是何人?”
“不知道。”贾川诚恳的摇头。
张政皱了皱眉又说:
“王府设有长史司,长史正五品,掌管王府政务,协调与朝廷的关系,审理正,典薄,奉祠正、典宝正、典膳正……这些文官有二三十人,皆有朝廷任命,你再听听武将,汉王因受太宗皇帝宠爱,且靖难之役功劳卓著,曾被太宗特赐‘天策卫’为护卫,可知为何会用这个名字?因唐太宗李世民有‘天策上将’之誉……”
贾川听朱瞻基说过,朱高煦总将自己比肩李世民,原来是这个缘故。
“初封云南的时候,虽不再用这个称呼,但也是两护卫!一护卫便是五千多人啊,后改封乐安州,仍保留两护卫,护卫兵力远超亲王制。”
贾川倒吸一口凉气。
“虽说先帝继位后有所裁撤,但你怎知汉王不是敷衍了事?皇上继位后再次下旨裁撤,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张政叹了一口气又说:
“汉王府有护卫指挥使司便有指挥使,千户,百户……还有仪卫司,你大可粗算一下,他能用的人有多少,这还不算他私募亡命之徒,王府内暗藏甲士、刺客,更敢私造兵器,先帝仁厚多有忍让,皇上继位后便对王府官员严加监控,长史,指挥使便是皇上亲自指派的,比你来的早了些,新任长史名叫钱巽刚来时,我曾与他见过,前日我再去乐安,便没有见到。”
贾川顿生不祥之感,忙问:“汉王已经做得这般过分了,皇上直接命他进宫,而后在宫中将他拿下,是死是活还不全凭皇上一句话?”
“这样的话,皇上肯定没少听,曾经建文……便曾召当时的燕王进京。”
贾川‘哦’了一声,心中明白这是又不想在史书上留下效仿二字。
张政叹口气又说:“太宗皇帝纵着汉王,先帝忍着汉王,到皇上这儿,我不知皇上会如何做,但你来了,或许便是皇上的一种态度。”
贾川心里想:拧巴的人生一定会有拧巴的事儿,朱瞻基想对得起列祖列宗,又想要史书好看,更不想效仿自己的堂叔……别说他最后确实成功了。
“昨晚你一番言语,让我一夜未眠,你有胆气着实是件好事,但若是不知谋划,做出轻敌之举……皇上收到消息的时候,你早已尸骨无存!你带来的那些人如何与汉王府的护卫对阵?莫说这些护卫,只说汉王府养的那些亡命之徒,便不会少过你带来的人。”
贾川皱眉,他在想莫非是他想错了?路上截杀的人真是汉王派去的?
“再说汉王的儿子们,汉王有子十一人,除长子早逝,其他人都活的好好的,只是次子不得汉王喜,被贬为庶民,如今是三子为世子,你若是惹出是非来,何须汉王出面?”
贾川深吸一口气,起身朝张政深深一揖,态度恭敬的道:
“昨晚我确实是为了逞能,说了些胡话,不怕按察使笑话,自从知道要做这个差事,我便忐忑不已。皇上不愿意用或者不能用的手段,恰恰便是汉王所依仗的,他知道皇上忌讳什么,所以,我若是此行逼得急了,他杀我,我若是毫无力度,完不成皇上的任务,只不过,我之前觉着,他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可今日听了按察使的话……”
“我还以为你不知乐安险境。”
贾川苦笑道:“怎会不知,只不过不知到了这时候,汉王还有如此多的兵马,皇上怎能睡得着?汉王是个……有反志的人,与其等他准备妥当了再动手,不如按照皇上的节奏来,逼他提前动手,一来可以尽快消除这个隐患,二来剿灭的过程也可轻松些。”
张政点头,从贾川的话中,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他沉吟片刻说:“替皇上分忧本就是臣子该做的,但……”张政看向贾川:“你若不能每一步都想清楚应对的法子,恐怕到了乐安,你活不过几日。”
贾川面色发白的说:“我觉着我就算是想好了,去了也一样。”
张政摆手道:“不一样!皇上……其实先帝开始便已经对汉王府插手了,只不过不明显罢了,皇上继位不久,一些政令应是刚刚传下来,且,这么大的事,皇上怎会只派了你来?耐心等一等,细细谋划一番,未必不能成事。”
贾川眼前一亮,对啊!朱瞻基怎会只派他一人来?且他想起朱瞻基说过:其他事你不用管。
张政见贾川像是明白了,便说:“去吧,先好好看看册子上的人,再从文书案牍中找找能用的案子,唉,但凡与汉王府有关的案子,不是找不到苦主了,便是人证物证不足,衙门里的人也是奈何不得,多为悬案,所以,能用的不多。”
贾川再次行礼,他是由衷的感谢。
……
接下来几日,贾川就像快要期末考试的学生,两点一线,专心学习。
梁博看着贾川实习期间如此认真,不免对贾川刮目相看,谁不知道当官的只当官,活儿都是吏员在做?这个贾川一看便是有背景的,来日也定是要升迁的,按理说此时应该上蹿下跳的与各级官员熟络起来才是,可他偏偏日日待在司房中看案牍。
宅子里的人这几日很是清闲,董圆圆和高云朵几次想要出去转转,都被高云天制止了,这次连顺子都劝董圆圆忍一忍,此处不比京城,没摸清楚之前,不要妄动。
董圆圆不懂如何将前后因果放一块堆想,高云朵懂,她深知自己的性子,再想到贾川眼下的处境,便真的忍住了,使得二人整日无事便与那些婢女闲聊,若不是高云朵拦着,董圆圆已经认下好几个妹妹了。
宅子里的粗活重活董圆圆都包了,谁说都没用,她总觉着吃饱了不干活浑身难受,而细致的活她干不来,比如女红,眼看便要到深秋,离冬日便也不远了,这些婢女闲来无事便跟着高云朵做起了针线活,宅子里有陈默按照高云朵的要求买了的各种质地的布匹,貂绒……董圆圆有时候抱着就往脸上蹭,直喊‘舒坦’。
这处宅子是张政安排的,伺候的人也是,自然都是信得过的,只是贾川没问过,一直以为是陈默安排的,反正都是信得过的,倒是无所谓。
这般安静的过了十余日,贾川仍旧没有找到可以突破利用的案子,他不免心焦。
这一日,他找到张政,说了自己的担忧:“……这般前怕狼后怕虎,怕是要误了皇上的大事。”
张政看了眼贾川,示意他坐下,而后想了想才说:“有个人,你或许能从他身上下手。”
“谁?”贾川探身问。
“汉王次子朱瞻圻。”
“他不是不被汉王所喜,被贬为庶民,派去凤阳守皇陵了吗?”
“这便要弄清楚,汉王为何不喜这个儿子?汉王世子在永乐十九年过世,后三子朱瞻坦被封为世子,怎就跳过了这个老二?”
贾川双目放光,听着张政的解说。
朱棣当年为了加强对明军的控制,一个重要策略就是让皇族与明军将领联姻,皇子、皇孙们的妻妾大多出自功臣之家,朱高煦的一个妾郭氏就是武定侯郭英的孙女,更不要说正妃韦氏。
可偏朱瞻圻的生母没名没分不说,不知何故惹恼了朱高煦,王府再无此人,原本皇室秘闻,外人也只是猜测罢了,哪知等朱瞻圻十五六岁时做了一件事,使得外人觉着这个女人定是死在了朱高煦手中,不然朱瞻圻脑子坏了也不该这般做。
他做了什么?
那时候的汉王府还在南京,朱棣尚未迁都,朱瞻圻竟是跑到爷爷面前告了父亲一状,告的还不是别的事,而是自己爹的野心和一些不轨行为。
朱棣篡位成功后,几次征伐北元,营建北京城,使得待在南京的时候不算多,大胖监国很辛苦,却时常遭到朱棣的猜忌,这当中朱高煦功不可没。
朱瞻圻这一状告的恰是时候,朱棣或许将满脑子的猜忌分给了老二一些,说不准大胖稳住了太子之位朱瞻圻是首功,但子告父这事儿,在以孝治天下,特备注重‘君臣,父子’的皇权时期,可是重罪。
可见朱瞻圻恨父亲到什么程度,贾川不知道这个人是做事狠绝,哪怕自己万劫不复,也要拉着父亲一起,还是脑袋缺根弦。
当朱棣为了皇家颜面选择了息事宁人,努力撮合父子二人和好的时候,朱高煦和朱瞻圻表现的都很听话。
自此之后朱高煦像是好父亲了,朱瞻圻以为父亲对他改观,或许也曾暗自庆幸自己走对一步棋。
这必须要好好夸一下这父子二人的脑回路,确实清奇。
等到了迁都之时,朱高煦去不了北京,便将朱瞻圻安排在了京城,主要是为了收集消息,朱瞻圻也算是尽职尽责。
这父子俩像是都不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一样。
永乐二十二年,朱棣第五次亲征漠北返回途中驾崩于榆木川。随军大学士杨荣秘密潜回京师将消息告知了大胖朱高炽,为保证自己能顺利承接皇位,大胖展开了一系列操作。令皇太孙也就是朱瞻基赶往开平接管大军;驸马都尉沐昕出掌南京后军都督府;命太监王贵赶赴南京协助守卫(监军)……
虽然当时朱瞻圻一直都不知道爷爷已驾崩,但是京师里的异动还是被他打探得一清二楚并报告给朱高煦,多的时候一晚上能发出六七份密报……
为何张政知道的这般清楚?贾川没有细想。
虽说黄菜都凉了的时候,朱高煦进京奔丧,大胖自然少不得敲打一番,或许那个时候兄弟俩说的话比较直白,别的人家出了事,都是父亲想方设法维护自己的儿子,哪知朱高煦眼见自己当时占了下风,为了保全自己,不但主动拿出朱瞻圻通风报信的信件出卖了自己的儿子,甚至在对质时表示要大义灭亲。
贾川先试着算了算大胖当时的心里阴影面积,至少阴了一半,换谁都想不到会这样。
贾川又试着算了算朱瞻圻当时的心里阴影面积,应该是全面的阴了。
大胖这个做大爷的自然不好在刚继位的时候,便杀了自己的侄子,尤其是他知道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谁,怎能只让侄子背锅?只说:“稚子不足诛。”
亲爹坚持要将朱瞻圻废为庶人,且要去凤阳守皇陵,大胖同意了,却未直接下旨意。
贾川像上历史课一样,认真听完,可仔细一想,这就是去年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