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叙孑然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名下田地少,但卖出去能换点银子。
兄长来同迟叙说时,底气颇足,说迟叙只会念书,不会伺候田地,把田荒废了怪可惜,还不如卖掉。迟叙反问,兄长不能没了田地,否则就没吃没喝,难道他卖了田地就能活下去吗。
“你我兄弟,我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挨饿。你放心,我每年分给你两袋口粮,一袋玉米面,一袋黑豆面,保准你吃的饱。”
迟叙冷笑,说兄长好算计。他即使不精于种田,总能吃饱穿暖。一旦卖掉田,银子给了兄长用在侄子身上,他还要攀附兄长过活。做了十几年的兄弟,迟叙如何不清楚兄长的脾气——一年两年还好,兄长会客客气气地送上口粮。待到了第三年,他就会不耐烦,全然忘记卖田的恩情,拿出已经分家来说事。但最后传到外人口中,不会是说迟叙念着兄弟情义,卖掉了仅有的一亩薄田,而会变成迟叙败家,连农户人家赖以生存的田都没守住,要靠哥嫂帮扶才能维持生计。兄长碍于情面给了两年口粮,可家中人口众多,委实供应不起迟叙才无奈断掉。凭借这副说辞,兄嫂身上干干净净,迟叙却会惹上污糟坏名声。
迟叙想的透彻,面上未曾表露,满口同意了兄长的话,只是让他等等,找好买家,待三日后再卖。
兄长急匆匆去找买家。迟叙转身却先一步把田地房屋都卖掉,收拾几件衣裳就离开了村子。他无法继续待在这里,不仅不能静下心念书,还处处遭家里人惦记,这次是田,下次就是房子了。迟叙想,既然早晚要卖,得来的银钱不如他自己收着。
等兄长找好了买家,房子早已易主,他方知迟叙当初是敷衍他,气得破口大骂。
搬离乡下的原因复杂,同他家中有牵扯,迟叙不便细讲,用一句简单的话轻轻揭过。
迟叙将元滢滢护送至宽阔明亮的大道,欲转身回去,却被她扯住衣袖。刚才身处巷子深处,元滢滢以为是地境原因才无比昏暗,现在一走出才知天色已晚,心里涌现出害怕。她耳尖微动,隐约听到空气中传来杂耍班子的热闹声音,知他们尚未离开。
这杂耍班子是边走边演,在一个地方仅停留一日。因为再新奇的玩意儿,看了一遍觉得精妙,第二遍便会生出疲倦。杂耍班子深知他们再演上第二场,从看客手中要不得更多赏银,因此明日便要离开。
元滢滢不想错过机会,便拉着迟叙一同去看。迟叙惊讶于她初次见面就一副熟稔亲近的态度,当即反应是满口拒绝,只说到了他安寝的时辰,明日他要早起摆摊卖字。
元滢滢听不出他话中的驱赶之意,当真以为他处境艰难,听此话的意思,如果不去卖字就吃不上饭了。
终究是夫妻一场,元滢滢心中发软,轻拍迟叙的肩膀,说她知晓他的困境,只要今夜他陪伴她去看杂耍,她一定会想出办法,不让他顶着寒风烈日去卖字。
对元滢滢的话,迟叙颇感怀疑。他轻轻摇头,猛地回过神,重点不是卖字维持生计,是孤男寡女共同去看杂耍,委实不太妥当。迟叙试图同元滢滢解释,她神态懵懂,听到最后反问道:“为何不合适?你又不是坏人。”
迟叙胸口一噎,竟想不出辩驳的话。
他上下打量元滢滢,瞧着她一副单纯好骗的模样,初次见面就能断定他不是坏人。倘若迟叙再拒绝,元滢滢说不准就会另行寻人同行。不是所有人都是元滢滢口中的“不是坏人”。
迟叙无奈叹息,朝着元滢滢颔首,轻声道:“好罢,我同你去。”
到了杂耍班子所在之地,因至深夜,人群渐渐散去。但往往最精妙的把戏在最后才展现。杂耍人学了西洋人的规矩,做把戏还要邀人到台上去。他问到的众人纷纷摇头,人们乐意看热闹,但并不想自己成为那热闹。
无人愿意配合,把戏就演不下去。杂耍人走到元滢滢面前,见她眼眸明亮,先是一番洋洋洒洒的夸赞,夸元滢滢美貌温柔,定然是善解人意的女子,直将元滢滢说的挺起胸脯,一副骄傲神态。
迟叙暗道不妙,他已看出杂耍人把主意打在了元滢滢身上,忙要提醒她万万不能松口。谁知元滢滢的目光只落在杂耍人身上,没有分给他半点。迟叙急切之下去拉元滢滢的衣袖,却触碰到一抹柔软滑腻。他指尖一烫,忙收回手。
他竟……碰到了女子的柔荑。
迟叙心乱如麻,待他回过神时,元滢滢已经被杂耍人哄得点了头,愿意上台去。不仅如此,元滢滢还要拉着迟叙一同去。迟叙惊讶,指着自己道:“我也去?”
元滢滢颔首,侧身靠近,悄声说道:“自然。他说要一男子一女子,我当然荐了你去。否则,若是和我相配的是阿猫阿狗,我可不依。到时候闹了没脸,连累杂耍把戏也做不成了。”
迟叙心想,元滢滢倒是印证了杂耍人那句“善解人意”,可却未曾考虑他是否愿意上台。迟叙全然不知,元滢滢心中下意识地把他当做夫君对待,她身为娘子,当然有为夫君做主的权利。
“好了,快些上去,莫要再磨蹭。”
元滢滢柔声催促,拉着迟叙的手上台。迟叙刚平复的心绪变得乱糟糟,他观元滢滢神色,见她表情自然,丝毫不像自己心乱如麻。
两人在台上站定。杂耍人把两段红绸交到他们手中,分别绑在手腕。杂耍人让元滢滢和迟叙走近,直到手臂相碰。他用一匹宽阔的红绸将二人团团围住,从头包到尾。元滢滢看到的是艳色的红。她转头看向迟叙,轻声笑道:“你的脸、脖子,都变成红色的了。”
她看到了迟叙眼里的自己,同样是像是煮熟的虾子,顿时脸颊飞红。那抹酡红颜色和红绸的颜色不同,好似含羞带怯地垂首的莲花,于清纯中带一抹艳色的娇羞。
迟叙心头一乱,忙别过眼睛。
杂耍人折腾的声势浩大,请看客上台,用红绸包裹,很快将散开的人群又聚笼在一起。
吕皇商颇感兴趣,停下脚步要看在搞什么名堂。吕西翎面上露出轻视神情,百无聊赖地说道:“都是骗人的把戏,老掉牙的东西。”
吕皇商轻敲他的脑袋:“怎么,你爹也是老东西,就爱看老掉牙的玩意儿。”
他打的不痛,吕西翎却假模假样地干嚎了几声,仿佛吕皇商用了极大的力气,将他打伤了一般。
“我可没说你,我说的是杂耍!”
吕皇商轻轻摇头,不再理会他,专心看起杂耍。因委实无聊,吕西翎又走不掉,只能站在原地陪他爹同看杂耍。吕西翎双手抱胸,瞪大眼睛看向台上。他不像寻常的看客,更像是来寻错处,找麻烦的。
杂耍人要大家看仔细点,说刚才可曾记清台上的郎君娘子穿戴如何,众人纷纷点头。
只见杂耍人轻轻一扯,刚才他缠绕了数圈的红绸便轻飘飘落下。元滢滢刚得以重见天日,便看到一片红纱从天而降,正好落在她头上。
即使记不清元滢滢和迟叙的穿戴,但隐约能够想起,他们都是身穿常服,而现在却是女戴红纱,男穿红服,一副成亲大喜的模样。
吕西翎慵懒的神态立刻变得正经。他揉揉眼睛。刚才红纱落下,他隐约看到了女子的长相,竟像是元滢滢。但红纱落下太快,吕西翎来不及细看,女子的面容就被完全遮住。
吕西翎挤开人群,往前面走去。
吕皇商不解,小声念叨:“刚才还说不看不看,这会儿又要抢到最前面去看。我这儿子,真是一会儿一个样子,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杂耍人让元滢滢举起左手,她依言做了。左手抬起时却有所拉扯,仿佛红绸布绑的不止她一人。杂耍人伸手要去掀开元滢滢头上的红纱,迟叙见状,忙快他一步掀开。
他暗道杂耍人胡闹,心中后悔没有拦住元滢滢就稀里糊涂地上了台。迟叙心中清楚,他身上所穿不是正经的喜服,不过是在常服外另披上一层红绸布。迟叙以为这把戏并不精妙,只要准备一件红盖头,再往男子身上另罩一层红布,就能让人误以为他在瞬间给男女两人都换了装扮。
身上的衣服再简陋,在众人看来也像极了喜服。若是任凭杂耍人揭开盖头,定然会落人闲话。迟叙抢先揭开红头纱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由我来揭,总比旁人来揭要好些。
至于好在哪里,迟叙却解释不清。
元滢滢轻抬双眸,脸颊残留酡红颜色。迟叙看到她这副模样,竟恍惚觉得二人果真在成亲。
吕西翎终于看清楚。他刚才完全没有看错,台上女子就是元滢滢。至于旁边男子是谁,他无心去看,也毫不在乎,只知道应该是元滢滢从其他地方随便结识的男子。吕西翎直视前方,用一双恶狠狠的眼睛紧盯着元滢滢。但元滢滢满心在杂耍把戏上。她注意到,原来分开绑的红绸,如今却缠在一起,把她和迟叙的手腕绑紧。难怪她刚才一抬手,觉得手腕发沉。
元滢滢好奇地摆动手臂,迟叙的手腕随之晃动。她口中称奇,赞叹像是戏文中仙人的法术。
看客同样连声惊叹,纷纷打开荷包给出赏银。这场把戏挣得了最丰厚的打赏,杂耍人脸上满是喜色。他深知不止是把戏变得好,还有元滢滢的配合。杂耍人把元滢滢引到台下,要解开绑带,迟叙皱眉要出声阻拦,却有一人比他更眼疾手快。
吕西翎猛然冲出,直冲绑带而去。他三两下解开系扣,将红绸一缕一缕地拆开,扔到地面。吕西翎抓住元滢滢手臂,将她带远了几步。迟叙追上前去,拦住道:“元姑娘,他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