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母携了点心探望,正遇到元滢滢侧身而卧,元茹局促地站在一旁。她眉毛拧成团,远远看过去好像元滢滢才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而她的女儿成了婢女。
后母寻了由头让元茹离开,坐在床旁,说点心是从城中最有名气的吕家铺子买来的,颇受欢迎。元滢滢耳尖微动,坐直身体,咬了一小口。味道固然不差劲,但如何能同吕府厨子亲手做出的相比。元滢滢表情恹恹,连手中的点心都未吃完,便放在一旁。她用帕子擦拭唇边,轻声道:“我无胃口,这些给吕梁吧。”
后母脸皮僵硬,暗道元滢滢矫揉造作,论点心吕家铺子当属第一,无人能越过他们家去。元滢滢月银有限,根本买不起吕家点心,当然未曾尝过,如今做出一副吃腻的模样,莫不是故意给她难堪。
心中百转千回,后母面上不显,命婢女将点心端下去,才缓缓开口问道元滢滢因何落水。
后母言语比元茹委婉,但字字句句离不开唐士程,元滢滢一听便知,这是担心她私底下和唐士程有了往来。元滢滢欲张唇解释,但转念一想,让后母和元茹就此误会下去也好,毕竟二人提心吊胆,唯恐唐士程被她勾走的模样委实好笑。
元滢滢将身子往被中缩着,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黑漆漆的眼睛道:“头好痛,我一时记不清因何落水了,只记得有位俊俏郎君守在旁边……他竟是妹妹的夫婿,真是巧了,多亏有他,我才能得救。”
元滢滢声音绵软,提起唐士程时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直叫后母的眼皮狠跳两下。她面上笑容勉强,再坐不住,忙匆匆起身。
婢女端来茶水,见后母已走,疑惑她怎么走的如此匆忙,水都未曾喝上一口。元滢滢语气悠悠:“心中着急,脚下的步子自然就快。她忙着提防亲姑爷被人勾走呢。”
元滢滢语带嘲讽,因刚才那一遭,她肚中的馋虫勾出,去了厨房看有甚可口的点心。
每日三餐按照份例来做,偶尔想吃旁的了便要另叫。元滢滢过去没有余钱,厨房送来的点心多是粗制滥造,或者是上一餐元父后母未吃完,上锅热了一热便给她端来。
经大梦一场,元滢滢心中两种情绪交织。一是急着找到正确的郎君托付终身,二是感到此生无望,偌大世间竟无十全十美的男儿可以相遇,即使遇见了,元滢滢不能保证认出,她便有些破罐子破摔。她已经知道这是上天给的最后一次机会。不,也不是专门给她,是给元茹的,她不过是顺手为之。元滢滢想,天道让她当陪衬也得看她愿不愿意,即使命定结局无法更改,她这辈子要过得肆意潇洒,一点委屈都不能受。
还未到用饭时辰,两位大厨一个回房休息,一个坐在摇椅上抽着水烟袋,看到元滢滢来了没起身,只笑道:“大小姐怎么来了?”
听元滢滢说要吃点心,大厨让帮厨端来,嘴里说着“这么点小事何必大小姐亲自跑来,让婢女告诉一声不就成了”。
帮厨端来一碟红豆卷,元滢滢拿起还未入口,指腹所触无丁点绵软,略微带着硬,一摸便知是剩下的。元滢滢冷声道:“张嘴。”
帮厨下意识地张开嘴巴,元滢滢将红豆卷塞到他嘴里,转身对大厨道:“你拿冷的点心糊弄我?”
大厨面上丝毫不慌,只说按照府上规矩,定点开火,现在没到吃饭的时辰,只能委屈元滢滢吃冷点心了。正说着,元梁的奶妈走了进来,说小少爷想吃点心,让他们赶紧准备。大厨忙站起身,殷切问道元梁想吃什么点心。
奶妈皱眉:“我说不准。你按照小少爷平日里的口味,随便做个七八样就好。”
大厨应了一声,吩咐其他人揉面烧火。元滢滢冷声道:“不到时辰不能开火,这可是你说的规矩,怎么现在就能做了?”
大厨讪讪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少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难得有胃口当然要赶紧准备。”
元滢滢没被他糊弄过去,掰着手指头道:“父亲母亲随时能点菜,元梁正在长身体,想来元茹的吩咐你们也不敢拖延。算来算去,这规矩竟然是针对我一个人的。”
大厨心道,元滢滢今日为何如此胡搅蛮缠,她难道不清楚身份——一个母死父再娶的大小姐,夹着尾巴做人才是生存之道。府上除了厨房,绣娘、库房、杂役哪一个不是区别对待她,元滢滢过去都能忍,今天倒突然来了脾气。
手中捏出一个个虎头形状,只等水开蒸熟就能端过去,大厨重新躺回摇椅中,吩咐把火烧大一点。
元滢滢长袖一翻,放在灶台上的热油罐子倾倒,烧火的帮厨尖叫跑开。火势熊熊燃烧,厨房众人手忙脚乱地救火。婢女脸色纠结,不明白元滢滢为何要逞一时之气。她烧了厨房,当然免不了一顿责罚。
奶妈久不见点心端来,便来问个究竟,见大厨同一众帮厨脸庞黝黑,衣裳遍布污痕,忙问发生何事。得知元滢滢故意打翻油罐才酿成祸事,奶妈撺掇大厨去禀告元父,如若不然,厨房失火的罪可要他一人承担。
大厨未换衣服,不擦脸颊,跪在元父面前诉说元滢滢的鲁莽行径。元父勃然大怒,说元滢滢越来越没规矩,命人唤她前来。
婢女心道果然来了。她忧心此事牵连自身,便劝元滢滢主动认错,或可以少些责罚。
元滢滢不置可否。
行至大殿,元滢滢瞧见了大厨,并未感到心虚。在元父问道她可是故意为之时,元滢滢点了头。
“孽女,孽女啊,你怎么养成这副模样。瞧瞧你弟弟妹妹,温顺乖巧,只有你不成器——”
元滢滢接口道:“因为我生母早逝,亲父不管教,我若是长成出类拔萃的模样才是祖坟冒青烟。可惜,我元家无此等好运道,我便只能长成眼前这副样子。”
元父诧异:“你的意思是在怪我?”
元滢滢点头:“是,就是怪你。”
元滢滢越想越对。她本就不是顶聪明的人,让她重生有什么用,还不如让元父恍然大悟,知道薄待了她这个女儿,对她的亲事上点心。元滢滢深感重生也选错夫君这事错不在她,挑选夫君这事多难啊,让她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女子做主,怎么可能选的对。陆有仪可以改命,是因为她聪慧过人,非寻常人能比。元茹选对夫君,是因为她本就有一位精挑细选的准夫君,她前世做了错事,今世只要躲过错误就能平安顺遂。元滢滢和她们二人根本不能相比。
元滢滢将大厨所说规矩道来,她非但不认错,而且说道,规矩使然,她只能吃冷点心,她并无异议,只既然是规矩,就要大家一同遵守,不能厚此薄彼。元滢滢闲来无事,以后便守在厨房,非用饭时辰,大家都只能吃冷的剩的,不能开火。否则她不介意再烧厨房一次。
元父面色黑沉,要家法处置。
元滢滢站在原地,用一双乌黑眼睛望向他,道:“家法?是禁闭还是扣月银?这府上的家法和规矩是一样的,都是为我一人所设,元茹和元梁都未曾受过。”
元父轻哼:“那是因为你弟弟妹妹听话。”
元滢滢想道,元梁任性的次数数不胜数,元茹表面温顺,前世私相授受,元父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回想曾经,家法竟果真只用在她一人身上。
元滢滢开始翻出旧账,提及候府老夫人过寿,元家女眷为表心意,阖家绣了一副万寿图,被贪玩的元梁用剪刀从中间划破,只能作废。太后薨逝举国服丧,不许穿艳色,元茹私下里穿红衣,被人告到皇帝面前,罚了元父三年俸禄,害的元家紧衣缩食许久。元滢滢轻声问道:“父亲可记得,当时用的是什么家法处置?”
元父答不上来,非是他忘记了,正是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有后母在旁边劝慰,他轻轻放下,什么惩戒都未给过。
“……他们还小,你为人长姐,不该斤斤计较。”
元滢滢深以为然:“所以,我才要教他们懂规矩。就从厨房的规矩开始罢。”
元父仍然想要说什么,但他声音比不上之前有底气。他看向亭亭玉立的女儿,同样是花一样的年纪,元滢滢的容貌远胜元茹,是随了她的母亲,面白唇红,即使最艳丽之色,元滢滢也能压的住。
元茹容貌平淡,后母便想尽法子从穿戴打扮衬托她。
可元滢滢身上最值钱的首饰,不过是她手腕上双层银镯,还是她娘亲留给她的。元父心底忽然生出了愧疚,他知道后母对元滢滢不可能体贴,但因为家和万事兴的考量,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能委屈元滢滢。
元父心想,依照元滢滢的美貌,若是好好打扮,自幼精心教养,定然是才貌俱佳的女郎,无数郎君要趋之若鹜的。可他疏于教导,元滢滢已经成了只有美貌,脑袋空空的女子。
是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女儿。
厨房之事,所有人都以为元父要大发雷霆,元滢滢吃上一番苦头,但结果却不了了之。元父直言,以后需一视同仁,元滢滢想要什么便立刻送去。元滢滢却是不依,坚持要按照规矩来。元父愧疚心作祟,竟然允了她。
晚上,后母照例要饮一盏美颜养身汤,却被告知不是用膳时辰开不了火。后母才听说了白日的事情,她轻声道:“滢滢小孩子气性,老爷别太纵着她,否则嫁了人还这副脾气,要吃苦头的。”
元父摆手,因为元滢滢管着厨房,他已经免去了下午的茶点,后母少喝一碗美颜养身汤不打紧。
后母欲再劝,元父已躺在床榻,催促灭灯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