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滢滢是被人唤醒的。
她醒来时,看到身侧的垂纱雕花大床犹在愣神,婢女已半推着为她梳洗装扮,领她往正厅去,口中说道若是夫人等急了定然要怪罪。
元滢滢觉得一切陌生又熟悉。直到站在继母面前,她才回想起曾经历过的相同场景——有媒人上门说亲,后母不欲为元滢滢做主,要她亲自来选。前世,元滢滢听罢媒人说过两位郎君的境况便蹙起柳眉。媒人的嘴巴向来是能说会道,把黑的说成白的,即使如此,她口中的郎君只听上两句便知道不成器。
元滢滢不知自己如何得了奇遇,能够重来一次。但她心中明白,这是绝好的机会,能够令她更改命运,选对夫婿。
这次,元滢滢没有如同上次一般转身便走,而是静立原地,听媒人一口气讲完了所有郎君。后母慢悠悠饮茶,疑惑元滢滢何时变得沉得住气,若是依照她平日里的脾气,早就拂袖离开。虽无十全十美之人,但这些郎君属实上不了台面。后母以为,元父入了仕途,元滢滢身为嫡长女可母亲亡故,自己一个做继母的为她操心亲事已经仁至义尽,不可能如对待亲生女儿一般殚精竭虑。
元滢滢垂首思索,暗道她前世离开并无不对,后面的郎君皆如前两个一般,听着并非良人。若非元滢滢重来一世,她根本不会正眼瞧这些男子。可今非昔比,有吕西翎此等纨绔子弟败坏家业的前车之鉴,元滢滢势必要找一个上进之人。
她看中了迟叙。
媒人一怔,没想到娇小姐竟瞧中了穷书生。这迟叙本是她拿来凑数的,元滢滢好歹一府的嫡小姐,又是长女,挑选夫婿如何也得凑够一十二人,这才把家中一贫如洗的迟叙算上。可媒人觉得,元滢滢不会正眼看迟叙,因普通的农家女子都不愿嫁给他,何况大户人家的小姐。
但媒人很快回神,望向后母,见她微微颔首,忙把迟叙的家境细细说来。她越说越心虚,迟叙分了家,只有一亩薄田,两间草屋。他要读书,这可是烧钱的玩意儿,笔墨纸砚,每年给夫子的束脩,哪一个不得要钱。而迟叙念书,家中的田产便无法耕种,只得由夫人操持。至于读书的前景,无人说的准。五六十岁尚且有人还是一个秀才,媒人不敢打包票说迟叙定然高中。
依照媒人所见,迟叙最好选一个能干的农户女做夫人。他一心念书,夫人操持家里家外,如此才能把日子过好。若是娶了元滢滢,一个娇小姐加一个穷书生,恐怕日子会越过越艰难。
诸如此类的话媒人只是心中悄悄想,面上绞尽脑汁夸赞迟叙,说尽好话,哄得元滢滢连连颔首,说要私底下见上一面。
见元滢滢离开,媒人犹豫道:“迟叙家中太穷了点,小姐嫁过去是要吃苦头的……”
后母道:“小姐主意大,她父亲都做不得主,何况你我。”
媒人心领神会,忙道:“是。一切都以小姐的主意为准。”
后母的意思是势必要促成这桩亲事。假使元滢滢日后过得不好,传到外头去,后母有说法,只说继母难做,事事要听从元滢滢心意,她坚持要嫁,家中阻拦不得只能由她去了。
媒人欢天喜地进了迟家,告诉迟叙有人情愿嫁给他。迟叙表情淡淡,直言家中一贫如洗,养活他一个已经艰难,何必拖累其他人。媒人好言相劝,说元滢滢父亲是做官的,日后会扶持小夫妻,对他的科考也有益处。迟叙不为所动,他钻进厨房,媒人跟了去,见他找出水瓢舀了清水,洒了一把豆子,水上放蒸屉,搁上两个黄面窝头,径直开始烧饭。
炊烟袅袅,从茅草屋上方飘过。迟叙盛了半碗粥,剩下的放在锅里。如今天冷,到了晚上粥就会冻成硬块,他划做四份,添上咸菜,早晚各吃两个,又能省下一天的饭钱。
迟叙手拿窝头,见媒人未走便道他口粮不多,无法留她吃饭。媒人从未遇到如此不急娶妻生子的男人。她所见之人,往往是家中越穷,越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媳妇,好吃顿饱饭,有人收拾家中。日子熬不下去,便能用妻子的嫁妆补贴家用,再不济了,让妻子回娘家打秋风去。一娶妻,便有人分担了身上的贫困潦倒,所以每个男子都着急成家。
迟叙是例外中的例外。他直言自己将日子活成这样,一锅粥分成两天吃。娶妻以后,不能让妻子跟着他一起吃糠咽菜。媒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穷人吃苦受罪也是女子的命,迟叙不必内疚。
迟叙道:“你是与这家小姐有仇吗,非要让她嫁给我吃苦受罪?我不愿娶妻,一是想专心念书,不愿为外物所牵绊。二是我家中宛如泥潭,我深陷其中是出身所致,无法怪罪旁人,为何偏偏再拉一人下来。你且替我回绝了这门亲事,只说我家中贫苦,配不得小姐,让她另择夫婿。若是你尚且有一两分善心,便将嫁鸡随鸡的话告诉她,免得她离了我这个泥潭,又掉进别家的火坑中。”
眼看说不通,媒人气极,只道迟叙念书念傻了,白送上门的便宜都不占。媒人将这些话尽数告诉后母,后母暗忖,这个迟叙倒是与寻常的穷酸秀才不同。可再特殊,他也翻不出风浪,元滢滢嫁给他以后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后母私心不想元滢滢嫁得好,元滢滢高嫁,定然记恨她和元父。想到自己会向元滢滢低头,做卑躬屈膝状,后母便浑身不自在。后母宁愿元滢滢日子过不下去,灰溜溜回元家,她会从手指头缝中漏出来一点,看元滢滢感激涕零。但她决不能接受处于低位的继女,有一日能翻身坐在高位上。因此,元滢滢只能低嫁。
后母在媒人耳旁低语,让她再去找迟叙。
媒人再次登门,这次换了说辞。只说元滢滢曾在书坊见过迟叙一眼,从此情根深种,非君不可,媒人已将迟叙所言尽数告知,可元滢滢坚持,她直言若嫁不得迟郎,恐怕会郁郁寡欢,再不会留恋世间。
听到元滢滢寻死觅活,迟叙皱眉,他之前只觉得元滢滢脑筋简单,以为有情饮水饱,现在发现她拎不清楚,竟以死相威胁。迟叙越发不肯。他不急于娶妻,不会因为有人要嫁便心花怒放,何况元滢滢脑袋不清醒,娶了以后家中会雪上加霜。原本迟叙一个人,日子虽苦,但他有书看,勉强自得其乐,倘若来了一个整日只知情情爱爱的小姐,以后家中混乱可想而知。
媒人没想到,她言尽于此,迟叙竟不肯松口。她得了后母的命令,必须办好此事。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谁知遇到了迟叙,比登天都难。
媒人事先得了后母十两赏银,便道若是迟叙肯去赴约,便给他二两银子。迟叙摇头,口中非说不肯,而是道:“二两不够。”
媒人惊道:“你们读书人不是说,视金钱为粪土,怎么你如此爱财?”
迟叙道:“我不爱财。但家中米面均需有银钱才能买。”
媒人只好加价,直加到七两,迟叙才肯松口。他观媒人神色,想必她得了赏银,能拿出七两已到了最多,再加便会惹急了她,总要留些余地。
迟叙应了好,便要同媒人离开。媒人连忙拦住,看迟叙身上穿的夹袄补丁摞补丁,一副穷酸模样。媒人在迟叙身上舍了太多,定然要促成婚事,心气才平。她忧心元滢滢看不上迟叙,虽然他生得好,唇红齿白,但一身单薄的夹袄,褪色的长衫,寻常女子见了难免生出退意。
迟叙闻言皱眉:“你不是说元家小姐对我一往情深。既如此,她怎会在意我的穿戴。”
媒人顿时心虚,因为那些话都是她胡编乱造,用来骗迟叙的。她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前去赴约总该收拾体面。
迟叙略一点头,去翻看箱子中的衣裳,无一件是没有补丁的。媒人无法,只得又拿出二钱银子,替迟叙从头到脚制备了新行头——簇新的棉袄、长褂、皂靴。
待迟叙换了衣裳出来,媒人眼前一亮,因为丢了银子而生出的心痛微微散去,笑道,依照迟叙如今的模样,莫说官家小姐,连公主都娶得。
迟叙没被吹晕了脑袋,直言:“公主嫁穷书生?你别说笑了。”
媒人摇头,暗道迟叙果真是念书昏了头,连奉承话都不能使他展颜,依旧是一副严肃面孔。不过才子佳人的话本中,富小姐最爱书生这副清高模样。
隔着珠帘,元滢滢同迟叙见了面。她问迟叙念了几年书,日后有何打算。迟叙声音清越,坦言要进京赴考,先得中举人,再入仕途。元滢滢忧心,说听闻京城考试难熬,三天考试,吃喝拉撒睡都蜷缩在一间小房间内,被子单薄,吃不上热乎饭菜。身子不好的学子连一天都撑不过去,就被人抬出来。如此辛苦,迟叙当真能受得了吗?
迟叙道,寒窗苦读十年都可受得,怎么三日之苦就熬不得。
他声音笃定,听得元滢滢心口砰砰直跳,顿觉这便是她要寻找的人,有宏图之志,不安于现状。元滢滢寻过书院的夫子,每次课业考试,迟叙都是头筹,从无例外。他是一定会得中的,不过早晚而已。
迟叙和元滢滢先前的夫君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吕西翎有万贯家财,不需他打拼便能轻易得到一切。元滢滢嫁给他能立即享受富贵,但有一点不好,便是吕皇商在,富贵在。吕皇商故去,富贵便随之消散,吕西翎守不住家业。而迟叙不同,他一无所有,但他勤奋努力,才学出众,他得到的富贵稳如泰山,不会动摇。
元滢滢见他衣着干净整洁,身上虽无玉佩等挂饰,但气度出类拔萃,宛如朗朗清风。元滢滢柔柔颔首,同意了这桩婚事。
在媒人三寸不烂之舌的撮合下,终于说动了迟叙,成了二人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