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在元父心中,以为元滢滢只能嫁给小门小户人家,嫁妆随意备上一两样即可。
但无论元父当初是如何思虑,此刻需得好生准备,万不能简陋。吕家迎亲,声势定然浩大,围观之人众多,倘若元家的嫁妆单薄,他势必要遭人戳脊梁骨。
婚期在即,元吕两家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吕家仆人走进走出,有条不紊地挂红绸,铺上簇新的朱红绸面被褥,备下待客用的鲜果点心。而元家忙的晕头转向,元父恍然觉得养一个女儿竟然这般麻烦。他过去竟未察觉,只觉得元滢滢不服管教,如今却知道短缺她的太多。被褥、新衣,成对的瓷器,喜糕……元父要添补的东西太多。他不愿意丢了脸面,让旁人瞧着家底单薄,同吕家结亲是明晃晃的高攀。
好在元滢滢嫁进吕家,无论元父补了多少东西,吕家总能归还得起。元父对元滢滢所有的关切仿佛都聚集在这月的十八日,他凑足了十台红木箱子,出嫁时总算看得过去。
后母面上微冷,她清楚轻重缓急,知这时劝元父适可而止丁点用处都无,反而会招惹一身抱怨。但后母私下里打开过红木箱子的一角,只见满箱绮罗,一件以次充好的物件都无。后母胸中一堵,不怪旁人,只怪自己小觑了元滢滢。她本以为元滢滢的命运已是板上钉钉,让她紧紧拿捏在手心中。不曾想峰回路转,元滢滢竟和吕家搭上关系,日后要做前呼后拥的少奶奶。
后母懂世故人情。此刻不能闹开,不然她就成了刻薄到苛待前夫人唯一女儿的继母。后母平复心绪,劝慰自己:舍小而谋大,她的元梁要子承父业,更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做顶大的官。平坦仕途少不得银子铺路,便要吕家多帮衬。且元滢滢所嫁之人不过商户,一辈子离不开商人妇的身份,和她的儿女无法比较。
婢女为元滢滢梳妆,低声说笑,提到老爷疼惜女儿,衣裳全用的苏绣,说是针脚细密,最是好看。婢女歆羡元滢滢的好福气,夫家富贵,父亲又看重,嫁妆不掺杂一丝水分,是实打实的整十个红木箱子。
元滢滢并未搭腔,由她一个人说话。元滢滢心知肚明,婢女不是元父派来的,便是听从后母的吩咐敲打她,要她记着家里的好,之后涌泉相报。
见元滢滢兴致不高,婢女渐渐收声,只安静地梳妆。
元滢滢顶着极大的风头出嫁。吕西翎骑着高头大马,迎亲之人宛如游龙长长一列,按旧俗绕城走过一圈,让全城都看见了吕家娶妻的盛景。元父暗自擦了一把冷汗,他精心准备,但在吕家的浩大盛势下仍显单薄,有些拿不出手。元父临时打开库房,又添了两件,变为一十二个红木箱子,面子上才勉强过得去。后母脸皮笑得僵硬,在这种时刻她不得不笑。但她心里发冷,隐约有怒意,因此笑容显得生硬勉强。因为她刚才得知,元父为了充面子,从库房另挑了两样,都是她平日积攒下的金银首饰,不舍得戴才好生收住,不曾想竟然被元父贸然给了出去。
后母无法阻拦,看着一个个红木箱子抬起、远去。不知哪一个装的有她价值不菲的金镯子玉坠子,只能恨的牙齿咬紧,但面上一片微笑。
这些风波元滢滢全然不知。她嫁做新妇,清点嫁妆时,看到碧绿翡翠微微恍神,她仍记得后母极宝贵这东西,怎么舍得拿出来给她当嫁妆。只是元滢滢不愿深究。昔日的她会拿这些东西当宝贝,只是见多了吕家的富贵,再看到这些就波澜不惊。
元滢滢不愿同元家再有牵扯,将箱子落了锁,放进库房角落。吕家的首饰她尚且换不完,更不会用元家的。
成亲后的日子轻松快活。吕夫人来过京城一次,吃罢吕西翎的成亲宴就回乡下去了,她住不惯城中。元滢滢就无婆母伺候。吕皇商为人可亲,见了元滢滢就弯起眼睛,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元滢滢只需再得吕西翎的欢心就能在吕家彻底站得住脚。
她尚记得成亲当日,吕西翎进了喜房,迟迟未掀帕子,只坐在圆桌前,逗弄他新得的蛐蛐儿。元滢滢左等右等,听他同蛐蛐儿玩得快活,一把将帕子掀开,叫道:“夫君。”
吕西翎随意一瞥,目光微滞。这是他同元滢滢的第二次见面,早已经忘记了她的容貌,此刻一观,越发觉得美人如花似玉,肤白胜雪。不必元滢滢多言语,二人便行了房,折腾到后半夜才停下。
婢女端来热水擦身子,吕西翎不让人伺候,他自幼便不喜欢旁人近身,便接了汗巾亲自擦。元滢滢却是毫无力气,任凭婢女伺候。
婢女得了元滢滢的允许,掀开被褥。她仍维持刚才的姿势,身子轻俯,下颏放在软枕,伸出一只雪白手臂让婢女擦拭。
后半夜的夜色浓厚如墨,屋里没点灯,婢女只得借着从窗户透过的微弱月光,为元滢滢擦身子。元滢滢瞧她动作缓慢,应是看不清楚,便道点上灯罢。吕西翎却是不肯。一点上灯,周围照的明亮,他刚才的荒唐就被底下人尽数看在眼中,私下里要嚼舌头根子议论的。新成亲的夫妻两个,头次因为点灯的事儿有了分歧。最终彼此各退一步,只点一盏小油灯。
婢女手持灯火微弱的铜台,放在床侧的紫檀木几案。元滢滢一身白皮子,给灯火一照,像涂了薄薄的蜂蜜。
汗巾用了热水浸泡,拧干不留丁点水分,在元滢滢肩膀、腰肢轻轻掠过。汗巾子残留热意,轻轻碰上腰窝时,便惹得元滢滢身子一颤,肩膀微耸。
婢女忙问:“可是烫了?”
元滢滢摇头:“正好。”
婢女便继续擦洗。
吕西翎一直背对她。他所作所为颇有些掩耳盗铃——方才亲眼见过,摸过,亲过,此刻却做正人君子状,已经迟了。
听到元滢滢哎呦一声,吕西翎转身,尚且未曾询问发生了何等事情,就被纤细的背晃了眼睛,微微出神。
婢女扶着元滢滢的手腕,汗巾沿手臂而下,轻轻擦动。吕西翎看到蜜色中有一点淡红。他走近了看,见是个牙印的形状,顿时耳根发烫。那样的位置,只能是他留下的。但吕西翎记不清楚是何时意乱情迷,才冒失地咬了她。
意识到元滢滢背对他,即使他如何看,她都无法察觉后,吕西翎便光明正大地瞧看起来,忽然觉得,他的夫人生得确实美丽。
吕西翎没有因为成亲就浪子回头,收心归家,铺子仍旧由吕皇商管。他整日流连街市,但府上灭灯前一准回来,钻进房里同元滢滢胡闹。
元滢滢对吕西翎的耽于享乐接受良好,她以为无尽善尽美之人。她如今的日子可比过去快活多了。阖府上下都敬重她这个少奶奶,再不会有人拿她随口说的话编排是非,她可以畅所欲言。
元家来过几次人,为的是妹妹出嫁,弟弟请先生,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是来要银子。仿佛当初元父不是嫁女儿,而是做生意,嫁妆就是他的本金,现如今要收利息了。
他们最初寻元滢滢,想靠吕家少奶奶的身份支银子。话太委婉元滢滢听不懂,待后母挑明了,元滢滢无奈道:“我做不了主,府上是公公当家,我哪来的银子。”
这话真假参半。吕家确实由吕皇商管家,若是给了吕西翎或元滢滢,或许没两天就败光了。但元滢滢有月银,银子不够了随时去支。管家得了命令,只要是少奶奶用钱,不问原因立即奉上。
但元滢滢不愿意帮忙,她记得被削减月银,支钱不成反而被骂的过去,当然不肯轻易开口允诺。但后母未曾死心,竟径寻了吕皇商。
吕皇商人精似的,大方地给了银子。一次,两次。在元家第三次登门前,吕皇商先去拜访,说他惹上了麻烦,要上下打点,需得元父帮忙。正如元父曾经说过的话,他们亲家之间应如同一家。元父隐约自得,想到吕皇商再家财万贯,但仍旧是一个商人,碰上事儿了需得他做官的出马。
听完了吕皇商所说的“麻烦”,元父变了脸色,因为吕皇商为了给宫中采买布料,得罪了几位官员,皆是一品二品大员,远在元父官位之上,另开罪了一位王爷。全都是棘手的麻烦,元父脸色青青白白,推脱身子不适,送客出门。
元父之后和吕皇商少了联系,连过节都不登门拜访,和之前的热络截然不同。他唯恐吕皇商的祸事沾染到自己身上,丢了官位,失了性命。
管家感慨吕皇商宝刀未老,三两句话断绝了元父继续索要银子的心思。
吕皇商命人告诉元滢滢一声,免得彼此说漏了嘴,惹得元父怀疑。元滢滢得知后心情畅快,听到元父不痛快她就痛快。
过了几个月,眼看吕家安安稳稳,没有祸端发生,元父方才意识到是受了骗。他心中不忿,但骨子里有清高气,不愿再登门,只私下里给元滢滢递了话。
元滢滢拆开信,让婢女念出。
“……父女再有嫌隙,也是骨肉至亲,无法更改。你一心帮着你公公,岂不知他如此待我,便是看轻了你。你看着元家遭欺负却冷眼旁观,令为父心寒。待日后吕家欺负你,家中无人会为你出气。倘若你迷途知返,家中仍是你身后之助力……”
元滢滢没回信,元父言辞恳切,她却一个字都不信。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昔日她人住在元家,整日在元父面前走动,都不曾得过他一点半点好。元父肯说软话,非是他突然有了慈父心肠,而是有求于元滢滢。倘若如元父信中所说,吕家厌弃了元滢滢。元家才不会出面,除非能够有利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