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 海防卫所阴暗的地牢中,景熙帝见到了陆允鉴。
叶寒并宁家兄弟对陆允鉴恨之入骨,捉住陆允鉴自然不曾留情, 几个人的拳头生硬, 打起人来够狠, 但就是给他留一口气。
之后景熙帝派了亲卫秘审陆允鉴,也曾经过严刑拷打, 是以如今的陆允鉴已经遍体鳞伤。
临海的地牢过于潮湿, 散发着腥咸的霉味, 陆允鉴乌发散乱,衣衫染血,不过他眉宇间依然是固执的倔强。
景熙帝沉默地端详着陆允鉴,他有着狭长的眼尾以及浓密的睫羽, 鼻梁窄瘦, 五官优越, 其实生得极为昳丽。
他在很早的时候便发现了, 陆允鉴的眸色比一般人的浅淡一些。
和自己的有些像。
太子是景熙帝的亲生儿子, 可眼睛却不是这样的, 也就是说, 若单论眉眼, 似乎陆允鉴更像自己。
就在这时, 陆允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陡然睁开眸子, 于是便看到华丽挺括的衣袍袍底, 衣袍上的刺绣精致细腻,矜贵讲究。
这一刻,陆允鉴的眸底突然出现一些嘲讽的笑意。
他恨景熙帝。
小时候突然被送入宫中, 跟随在当时还是太子的景熙帝身边读书,他处处小心谨慎,从来不敢有半分大意。
景熙帝对他其实也还好,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景熙帝的父皇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于是,他怎么甘心?
他嫉妒景熙帝提起父皇时的孺慕之情,嫉妒先帝望向景熙帝时那赞赏和寄予厚望的目光。
那是他得不到的!
他嫉妒了景熙帝许多年,他藏在暗处,用阴冷的目光注视着景熙帝,恨得心几乎在颤。
可他克制住了,真的克制住了。
因为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曾用愧疚的目光看着自己,因为他临终前到底对自己做了安排!
此时此刻,他苦涩地扯唇一笑,望着依然矜贵优雅的帝王,颤抖着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景熙帝用优雅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的一锭银子,十两的银子并不大,小小的船形,边角圆润。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声音很淡:“是,三十二年前,先帝驾临东海,临幸于一女子,女子侥幸得孕,产子,之后此子以嫡子名义被养于镇安侯府。”
听到这话,陆允鉴瞬间被什么击中一般,身体簌簌发抖。
那是他不愿意回想的过去。
他垂着眼,咬牙:“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景熙帝:“那一日,我写了一篇文章 ,很有些沾沾自喜,便拿了去见先帝,结果我看到,他在摩挲着你的发,和你说话。”
他淡淡地道:“我便不再进去,只看着。”
其实他想过,想问问先帝,为什么要把他在外的私生子安排在自己身边伴读,只可惜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他一直没有寻到机会。
再后来先帝病重,就此逝去,他更是再也没办法问出口了。
当然了一直不问,也许还是想逃避,不愿意去多想。
可先帝关于陆允鉴的安排,到底给他留下了隐患。
陆允鉴凉笑出声:“原来你早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你却这么沉得住气,故作不知,对我倚重信任,还故意亲近我,好深的心机!”
景熙帝眉梢微挑:“不然呢,朕就该任由你欺瞒朕?”
他笑看着陆允鉴:“朕若是这么沉不住气,又凭什么坐稳这万里江山?”
陆允鉴一怔,之后颓然地垂下眼:“是,我不如你,他说我不如你,我不服气,现在看,也许我确实不如你……”
他颓然地弓起腰,喃喃道:“我今日既落在你手中,你杀了我便是。”
景熙帝望着他:“你知道我要什么?”
陆允鉴听此,别有深意地看了景熙帝一眼:“你要找玉锁片。”
龙禁卫于镇安侯府搜罗到了先帝留下的圣旨,可却怎么也寻不到先帝赐下的玉锁片。
景熙帝为了万无一失,他是一定要寻到玉锁片,永绝后患。
景熙帝:“是。”
陆允鉴神情嘲讽:“玉锁片,你找不到了……你永远找不到,你杀了我,你永远不得安宁!因为大晖江山永远有一个隐患,你将寝食难安!”
景熙帝:“你是不怕严刑拷打的,不过你的孩子呢?陆允鉴,就在昨日,龙禁卫寻到了一处隐蔽的渔村——”
陆允鉴陡然僵住了。
他为了保护陆光澜,派了身边最倚重的侍卫带着陆光澜隐藏在一处渔村。
景熙帝寻到了。
他艰难地抬起眼,过于俊美冷艳的面庞苍白如纸。
他咬紧牙,压抑下几乎崩溃的激烈情绪,之后终于哑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景熙帝神情冷硬:“先帝临终前,宣召镇安侯曾经密谈,便是为你求得一处安身之所,所以先帝保镇安侯府,赠玉片,而朕——”
他捏着那锭银子,一字字地道:“困于孝道。”
陆允鉴听此,神情阴鹜:“你困于孝道?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假意娶了陆文伶,不过是利用罢了!你一直对镇安侯府心存提防——”
他死死盯着景熙帝:“你也一直对我心存提防!”
景熙帝凉笑:“那又如何?”
他负手而立,浑不在意地道:“先帝要朕娶她,好,朕娶了,可一个心存杂念的女人,朕真是没兴趣,她愿意做皇后,那就放在那里吧。”
陆允鉴听此,也是震惊,他显然没想到。
大晖后宫是不进权贵女的,但是当时先帝和镇安侯府谈及此事,知道镇安侯府嫡女因早年伤病而不能孕育,便允了镇安侯府嫡女备位东宫。
可万没想到,景熙帝竟从未碰过她!
景熙帝一脸鄙薄:“你以为,朕随便什么人都碰吗?”
陆允鉴攥紧拳头,因为过于压抑,他太阳穴都在抽搐着。
他沉痛地道“我原以为,你会以她为要挟,可我万没想到,你竟要了她性命!”
他欠了镇安侯府的,他答应过老侯爷,定要护陆文伶一生,他也已经想过景熙帝会开出什么条件来。
可他万没想到,景熙帝竟干脆地结果了她性命!
她死了。
景熙帝:“你以为是朕杀的?”
陆允鉴:“那是谁?”
景熙帝:“是阿妩杀的。”
陆允鉴神情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轻笑,不过眼底却都是冰冷的残忍:“她本来已经吓到了,她那么胆小,她已经犹如惊弓之鸟了,她去见了陆文伶,陆文伶却逼她,要挟她——”
陆允鉴便明白了。
他眼底泛起痛苦:“所以阿妩杀了她?”
景熙帝叹息:“是,可怜的孩子,她这辈子第一次杀了人。”
陆允鉴既痛,又心情复杂,不敢置信。
杀人的滋味并不好受,特别是像阿妩那样的女子,她若杀人,那必是被逼到了绝路。
陆允鉴无法想象阿妩杀人那一刻的痛苦,以及事后的恐惧。
他和陆文伶说了,不要逼迫阿妩了,不要逼迫她,可她到底还是做了,逼着阿妩,把阿妩逼到绝路。
景熙帝垂着眼,欣赏着他此时的痛苦,道:“你不觉得世间自有因果吗?是陆文伶将她逼到了太子身边,逼到了朕的身边,最后她亲手刺死了陆文伶,你不觉得,陆文伶咎由自取吗?”
陆允鉴愣了下,之后发出嘲讽而痛苦的笑:“对,咎由自取,活该……”
陆文伶便是他头顶的山,是他必须偿还的债,为了偿这债,他几乎舍弃了一切,也舍弃了阿妩。
可现在阿妩自己将陆文伶刺死了。
陆允鉴突然想起最初,最初他遇到阿妩时,阿妩正在树上掏鸟窝,她用裙子兜着一把的鸟蛋,欢喜得要命。
阳光落下来,那一刻的阿妩美得让他震撼。
后来,阿妩对他笑,阿妩靠在他怀中,阿妩还揽着他的颈子说七爷对我最好。
娇俏的小娘子,对他百依百顺,哄着他抱着他,他怎么可能不心动!
他也曾信过她,想着护她在怀,想着给她所有的一切,甚至当陆文伶要他放弃时,他不肯,他平生第一次和陆文伶对峙。
他甘愿背信弃义,也要留下她。
可后来,当他发现了叶寒踪迹,用叶寒试探她时,她竟义无反顾地丢弃了自己要跟随叶寒而去!
这太伤人了!
景熙帝垂着眼,淡淡地看着陆允鉴。
他不喜陆允鉴,而当知道陆允鉴竟和阿妩有过瓜葛,那就更不喜了。
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从阿妩口中掏出她和陆允鉴的过去,只能从陆允鉴这里得到的只言片语,去揣测他们曾经有过的甜蜜,并去评估其中情爱的多寡。
事到如今,他当然知道,在阿妩这里自己是最重要的,远胜于太子和陆允鉴,可他就是想斤斤计较,会把她和其他男人的每一个点滴都放在秤盘中称一称斤两,要全方位地倾轧,各方面。
于是他欣赏着陆允鉴的痛苦,把玩着手中圆润的一锭银子,淡淡地道:“你带给她的,只有痛苦和不堪,你说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呢?什么两情相悦,只是你的自以为是,她离开你时,可是毫不犹豫,头都不回。”
这些话如同一把刀,狠狠地戳在陆允鉴心上。
他痛得颤抖,强健的身躯几乎蜷缩起来。
景熙帝:“你们之间的事,朕了如指掌,她都和朕说过——”
他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
陆允鉴青筋暴起,面孔扭曲:“我不信,你让我见见她,让我见她,我要问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