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妩薄薄的唇动了下, 才呐呐地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吧。”
景熙帝眉眼垂敛,低沉的声音略显萧条:“朕身为男儿,并不懂这些首饰头面, 当时外邦确实进贡了一大批, 便命银作局做成小物件, 因这一批不曾纳入后宫内库,挂在奉天殿名下, 是朕私库中的, 是以朕当时想起便命人取了一些给你, 虽是同一批玉器,但每一件自然都是不同的,样式,材质, 都不一样, 那么一批, 也不可能都给她用了。”
他醇厚的声音竟有几分解释的意思:“并不是随便把她及笄之礼用的什么物件送给你, 当时给你, 只是觉得你年纪小, 应该会喜欢这些有趣的小物件, 且朕取用这些时, 不必经外人之手登记造册, 拿起来方便,不会太过兴师动众。”
阿妩忙道:“皇上, 阿妩并没有这么想, 皇上不必解释这些。”
景熙帝俯首下来,额头和阿妩相抵。
在很近的距离,阿妩看到, 眼前这个男人并无昔日帝王的威严,反而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他落嗓很轻:“阿妩,朕承认,当日在南琼子确实存着逢场作戏的心思,以为只是那么一场,过后再不相见,以至于敷衍了你。”
阿妩缓慢地垂下眼:“这并不怪皇上。”
景熙帝眼神温柔,温柔到有些脆弱。
从最初的一见惊艳,到后来的戏谑,挑逗,玩弄,之后渐渐上了心,有了瘾,甚至为她屡屡打破自己的习惯,于是终于,狠心扼腕,把她抛在南琼子,其实便是割舍了。
后来,他更是一怒之下对她起了杀心。
如今他把她捧在手心,抱在怀中,却起了忐忑之心。
他会记起那一日,当她被自己扼住咽喉几乎丧命时,她睁大眼睛憧憬地望着前方,徒劳而期盼地伸出双手。
那一刻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此时的他竟不敢问。
她是一颗甜美的果子,果子里包裹着苦涩的核,甚至可能有剧毒,但他到底吞下了。
哪怕留下千古骂名,他也甘之如饴。
可他终究贪心,想得到更多。
他半阖着眸子,和她额头相抵,轻轻摩挲间,柔声问道:“阿妩可记得,那一日朕曾说过,会以父母之心待阿妩。”
阿妩眼圈便红了,她闭着眼睛,紧贴着他:“记得,阿妩一直很感动。”
景熙帝:“那一日是德宁的及笄礼,阿妩看各样戏法很欢喜,却不愿提及自己的及笄礼,朕曾许诺,为阿妩办十七岁生辰,如今生辰未至,但阿妩得了册封,今日这般隆重,你心里喜欢吗?”
阿妩点头,有些哽咽:“喜欢。”
景熙帝低笑了声,指骨轻轻揉着她的后颈,薄唇却在她的额间似有若无地亲着。
阿妩便有些沉醉,她觉得自己是一只猫,被捋顺了,酥在他怀中了。
这时,男人略显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骤然落下:“那阿妩告诉朕,为什么不愿意和朕提及此事,阿妩心里其实是委屈的,不是吗?”
阿妩微怔了下。
景熙帝垂着眉梢,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怀中的阿妩:“告诉朕。”
在这样的目光下,阿妩躲无可躲。
她蠕动了唇:“觉得没必要。”
景熙帝:“为什么没必要?”
阿妩呐呐:“我那不是一心想着太子妃嘛……”
她的矛头是对准太子妃的,她觉得自己可以给太子妃添堵,德宁公主,怎么可能,根本没法比。
景熙帝:“你不敢和朕告德宁状?”
他茶色的眸子注视着她,阿妩心里有些发慌,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她并不喜欢这样,可他似乎太过敏锐。
于是她低声嘟哝着道:“阿妩告状了太子妃啊,总得一个个地来。”
景熙帝眸色温柔,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是朕没有给你底气,让你和朕提起这一桩委屈。”
阿妩一下子不说话了。
他对她好,她很感动,心里喜欢极了,可是为什么要她和德宁比较。
她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想。
有些事情,本来就该是那样,非要去钻牛角尖,说得那么直白,有意思吗?
景熙帝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眉梢,视线锐利,但声音却温柔到仿佛诱哄:“阿妩,朕要听你说,你怎么想的?”
阿妩垂下眼,到底是道:“我和德宁,并不一样,且永远不会一样,我绝不会告德宁的状。”
景熙帝抿着唇,无声地看着她。
阿妩觉得自己快被看透了,她推开了他,别过脸去。
她望着窗外,窗棂前摆着的是燠室熏制的堂花牡丹,此时牡丹正开得娇艳,满室清香。
她淡淡地道:“你便是对德宁恼了,责罚她,她心里难过,但不会忐忑惶恐,因为她知道你是她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再恼,又能把她怎么样,该有的她还是有。”
景熙帝紧盯着她略显冷漠的侧脸:“然后?”
阿妩:“臣妾自然不一样,若哪日皇上恼了臣妾,直接把臣妾赶出去,杀了,或者关了冷宫,臣妾也说不得什么。”
所以,那些旖旎欢爱时的言语,她怎么会信。
男人的许诺不过是一时的,都会变,更何况他不是寻常男人。
她怎么可能轻易忘记,他起身离开时的绝情,以及他要扼杀自己时的残忍,她怎么会傻到相信他会永远疼爱自己!
与其寄希望于男女情爱,她还不如盼着腹中的皇嗣为自己带来一些依仗。
这些话,他原不该问,她也不想说。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这样,这甚至让她想起陆允鉴。
男女之间,有缘则聚,无缘则散,为什么应该散的时候,他却要强求?
景熙帝抿着薄锐的唇,望着眼前曾经对他千依百顺的小娘子。
他把她捧在手心,什么都给她最好的,不顾一切地哄着她,宠着她,可她却说出这种话,简直是拿刀片扎他的心。
他怎么可能舍得那样待她!
他从来都知道她是一枚毒果,可他却沉溺其中,贪心地要吞下。
现在,这其中的苦涩,他似乎才隐隐品尝到万分之一。
她没有心,根本没有心。
可他已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
此时此刻,寝殿中一片压抑,两个人紧紧偎依着,距离很近,近到世间他们便是最亲近。
可景熙帝却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她很远,她就是远处缥缈的一团雾,根本抓不住。
许久后,阿妩慢慢恢复过来,她小心地看着景熙帝:“皇上?”
此时的他,视线沉凝冰冷,浑身散发着阿妩从未见过的戾气,和他往日完全不同。
属于帝王的威严从来都是稳稳掌控一切,可现在他竟有些乱了方寸的狠意,让人看得后背发冷。
她试探着捏住他的衣角,轻扯了下:“皇上,阿妩只是随意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阿妩怀着皇上的龙嗣,我们以后,以后……”
她有些磕磕绊绊:“以后会一直在一起,阿妩一辈子在宫中陪着皇上。”
景熙帝却仿佛突然回过神,他五指攥住她的肩,一把将她扯在怀中,交臂死死地抱住。
抱得太紧了,像是分别了一百年!
他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半阖着眸子,低声道:“阿妩,唤我的名字。”
阿妩仰脸看着他,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不过还是柔顺地唤道:“天赜。”
景熙帝喉结颤动了下。
他想再次提出那个请求,但他沉默而隐忍地按住了渴望。
他知道她会再次拒绝自己,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皇权都无法得到的。
其实回想往日,他自己也明白,如今的阿妩和最初相遇的那个阿妩不一样,从他险些扼杀她,从她跪在自己面前祈求一条活路,最初的阿妩便被他杀死了一部分。
如今的她,心里有了她自己都不愿意提及的禁制,是他根本没有办法触及的。
他看着她,哑声道:“唤我亲亲。”
阿妩唇略一犹豫,还是唤道:“亲亲。”
景熙帝将她揉在怀中,薄唇深深浅浅地亲着她的脸颊,颈子,口中缱绻温柔,却又带着命令的意味:“再唤。”
阿妩便偎依在他肩窝里,勾着他的颈子,缠绵悱恻地唤着:“亲亲,皇上最好了,阿妩喜欢皇上,亲亲皇上……”
该说的,不该说的,让人脸红耳赤的,她都说了。
景熙帝微弓着背,健朗宽阔的身形将纤弱的女子整个拢在怀中,护得密不透风,一声声地命着,要她说,说最爱他,说雍天赜是阿妩的夫郎,说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阿妩说了许多后,终于,他不再言语,她也不再说什么。
她无声地靠在他胸膛上,微闭着眼,听着他的心跳声。
男人的心跳稳健从容,一声一声的,让她觉得踏实。
她想,其实这些话也算不上假话。
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只要他帝王的狠绝不会用在她身上,她确实是爱他的啊,可以一直这么爱一辈子。
她还希望给他生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们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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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本以为德宁公主一事就此过去,谁知道过了几日,偶尔间听人提起才知道,事后景熙帝将此事交由尚正司处置,尚正司不敢懈怠。
经查,德宁公主不能明辨是非,轻信谗言,受妄言所惑,以至误入歧途,于贵妃封册礼时挑衅闹事,扰乱禁庭秩序,罚禄米三个月,同时闭门思过一个月,由女官悉心训导,改过自新。
康妃李氏身为公主生母,不能善尽教导之职,念及往日情分,贬降份位为嫔,罚禄米一年,闭门思过两个月,不得踏出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