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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身份
    哪怕离宫在外居住, 帝王的膳食也是别有一番讲究。
    黑漆嵌螺钿的膳案搭配同色珐琅面圆凳,所用碗碟皆是一水的官窑白瓷,紫檀边座百宝嵌戏狮图插屏前, 摆着三足鎏金铜炭炉, 厚重雅致, 里面放着的显然是最上等的红箩炭,烧起来暖和, 也没什么味。
    铜炭炉旁放着一处香几, 香几上是一件青釉花瓶, 花瓶中的折枝木犀花散发出清芬沤郁的香,让这房内越发暖融舒服。
    膳案上的茶食无一处不精,色香味俱全,里面食材并不是多么贵重, 却都是新鲜且大耗功夫的。
    比如这银苗菜是取莲在初生时的根茎, 也就是还没成形的荷叶梗, 这并不容易得, 早一些还没长出, 晚一些便老了, 泡在水中采摘大半日, 估计也就勉强得那么一玉碟, 是以此物颇为稀罕金贵。
    阿妩确实有些饿了, 如今吃起来毫无禁忌,吃吃这个, 尝尝那个的。
    这么吃着, 她也是纳罕:“这个是什么菜?”
    新鲜香甜,咽起来颇为爽滑。
    景熙帝:“这是孔雀松。”
    阿妩:“孔雀松?”
    景熙帝望向一旁的福泰,征询地问:“市井间叫扫帚苗?”
    福泰忙笑着道:“公子说得是, 这是一味药材,不过大家伙都叫扫帚苗,一大早新采了最新鲜的尖尖,再用开水一焯,把厨子早就熬好的汤汁往里面一喂,搅合搅合,这味儿没得挑了!”
    阿妩:“扫帚苗,是用来做扫帚的那个扫帚苗吗?”
    福泰:“对对对,可以做扫帚的,但公子和娘子如今吃得是最鲜嫩的,长大了老了可以做扫帚。”
    阿妩越发觉得有趣,便又问起另一个,那个叫苣荬菜,也是山林野菜。
    福泰本要详细讲讲这苣荬菜,不过看看一旁景熙帝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忙闭嘴,借机退至一旁。
    景熙帝:“你若喜欢这些野味,等下带你出去走走,这附近庄院里各样野味多,这个季节果子正是时候,花也开得好。”
    阿妩:“好!”
    景熙帝将一旁玉瓷小蘸碟推到她面前,仿佛漫不经心地道:“你来皇都时,是乘船还是坐车?”
    阿妩随口道:“先坐车,后来——”
    她说到一半,视线陡然看向眼前男人,男人茶色眸子含笑。
    她微咬唇,心里想着,他故意这么问的。
    因为什么呢,因为这些野菜都是皇都一带的吧,或者北方的,她没吃过,被他猜出来了?
    她有些讪讪的,又有些尴尬,以及说不上来的别扭。
    两个人有了滚烫热烈的肌肤之亲,仿佛这个世上最亲密的夫妻,但其实彼此都存着防备,所知甚少,转过身去,便可以是陌路人。
    景熙帝:“怎么,这就恼了?”
    他用羹匙轻舀了香汤给阿妩,用从未有过的耐性哄着道:“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一旁福泰听这话,无言以对,又觉想笑。
    他们的皇帝陛下啊,从来都是被捧着跪着,哪里敢让他有半分的不如意,如今遇到这么一小娘子,可倒好,随便说句什么,竟然还得解释。
    三十多岁的帝王,龙威赫赫,什么时候这么放低身段过!
    是因了这小娘子年轻貌美,帝王竟被人拿捏住了,还是因出了皇都,在这乡野山趣的南琼子,便多了闲情逸致?
    阿妩也感觉到了,威严的男人难得有些服软的意思,她觉得自己扳回一城。
    于是她便笑了笑,乘胜追击:“对了,郎君怎么称呼,阿妩还不知道郎君姓甚名谁?”
    景熙帝:“哦?”
    阿妩歪头:“不然呢?”
    她有些顽皮地道:“阿妩便唤你野情郎?”
    一旁福泰顿时眼皮一抽抽。
    好大胆放肆,好不要脸的小娘子啊!
    景熙帝自小学君子六艺,读诸子百家,修帝王之术,是如切如磋的君子,是乾坤独断的帝王,如今却被这孟浪小娘子冠以下流粗俗的“野情郎”。
    福泰憋得脸都红了,待要说什么,又不敢。
    景熙帝却并不以为意,他后宫妃嫔三千,早看惯了端庄贵女,如今这个大胆放肆犹如山间野味的小女子,自然别有一番风趣。
    偏她生得好,正如这更羹盘中的银苗菜,是初发的那一点嫩尖尖。
    他含笑看着她,却依然不答,只故意逗着道:“阿妩不告诉我你来自何处,也不告诉我你是坐船还是骑马,为何要我告诉你姓名?”
    阿妩便轻哼一声:“可我告诉你名字了,你没告诉我,你耍赖!”
    她便觉无趣,他必身份贵重,在这山野间偷香窃玉打野食,没存着和自己长久的心,估计玩完了就抛在脑后。
    他唯恐传出去于自己名声有碍,才故意不说,免得自己赖上他!
    于是她放下手中羹勺:“郎君不想说,那便不要说了,我也不稀罕知道呢!”
    景熙帝:“我排行第三,你唤我三郎便是。”
    他突然这么说,阿妩挑着好看的眉:“三郎?”
    三郎,又是一个三郎。
    昨日有个姓聂的三郎才把她抛在山洞里呢!
    景熙帝又道:“单名一个赜字,你若愿意,也可以唤我赜郎。”
    阿妩:“责?哪个责?”
    景熙帝便以指蘸取了些许茶水,在膳案上写出一个“赜”字。
    阿妩打量一番,虽只是以指蘸水而写,但也可以看出这人很有些书法功底,笔锋沉稳内敛。
    她随口道:“原来是这个字,倒是少见呢。”
    景熙帝以白巾抹去水迹,笑着道:“这个字不是寻常人随便用的。”
    阿妩:“为何?”
    景熙帝:“此字出自《系辞》,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
    阿妩没兴趣地道:“不懂。”
    景熙帝:“不懂便不懂,原不是什么要紧的。”
    阿妩念叨了一番:“赜郎,三郎,赜郎,三郎……”
    最后终于道:“还是三郎吧,赜郎不好听!”
    一旁福泰听着,觉得自己死了一百回,旁边宫娥内侍更是心惊肉跳。
    从来没有人敢念出那个字眼,也从来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
    帝王的名字是天下人的避讳,往日万一写到,也要以别字代替。
    阿妩今日的言语,足以被砍一万次头。
    不过景熙帝并不在意,笑道:“那就叫三郎,随你。”
    两个人说说笑笑,倒是惬意,阿妩见这汤饼精致,便吃了一个,倒是好吃。
    她看这三郎一直不用,便问:“三郎,你为何不用?”
    说着,她将汤饼放在景熙帝面前的白瓷盘中。
    景熙帝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用银箸夹了,略尝了一口,他并不爱吃甜食,如今吃着,说不上好吃不好吃,只是觉得新鲜罢了。
    在大晖内廷,关于膳食的规矩森严,若是要邀皇后或者妃嫔一起用膳,先吩咐总管太监,再传敬事房,登录册档后,皇后或者妃嫔才能前来,来了先磕三个头。
    吃个茶,喝盏酒都要磕头,至于夹菜——
    还是要磕头。
    吃过后,再磕头告退。
    诸多规矩约束,景熙帝自己也觉无趣,倒是极少召人一起用膳。
    如今身处别苑,把那些内廷规矩都抛却了,得这么一个可心人陪着,自是别有一番情趣。
    他看着眼前这小娘子,分明是个罕见的绝色,不过用膳时却随性得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半分规矩。
    若是往日,他必觉对方难登大雅之堂,但如今看着,竟是看得兴致盎然,甚至生了一些宠爱之心,会觉得她原该如此,他可以纵着她性子,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不该带她回去内廷,就该养在别苑中,要她与山水为伴,随性自在。
    等哪日自己处理朝政烦闷了便可以来这边行宫别苑,享用一番她的温存小意,那才叫惬意。
    当然,他会派侍卫把守,不许她见外人,心里只想着自己。
    独属于自己的。
    要她对着自己妩媚地笑,要她在自己怀中妖娆地颤,还要她用湿润的眼神看着自己。
    也可以教人要她修习些书画,在自己处理朝政时红袖添香。
    阿妩这么用着膳食时,便觉对面三郎眸光深邃,若有所思。
    她问道:“三郎在想什么?”
    景熙帝品了一口茶,笑道:“想着怎么安置你。”
    阿妩:“怎么安置?”
    景熙帝:“你既是他人家中伶奴,自是不好抛头露面,若是回去都城,不是徒徒惹来麻烦,不如就留在这别苑中,如何?”
    阿妩一听便懂。
    她心中感慨,不知是喜是悲。
    至少这个男人并不是用过就扔,他对自己有眷恋,才要安置自己。
    但她似乎永远是这样,被养在暗处,不许见外人,每日只眼巴巴等着。
    他和太子想得一样呢。
    她打量着这三郎,突然觉得他眉眼间甚至和太子有些相似。
    怪不得她开始便觉眼熟!
    相由心生,男人全都一个样。
    景熙帝:“怎么?你不喜欢这里?”
    阿妩:“倒是也还好……阿妩只是怕三郎是个担不起事的,把阿妩扔下就跑了。”
    景熙帝哑然失笑:“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阿妩:“谁知道呢。”
    景熙帝修长指骨轻轻转动着温润的茶盏,笑着道:“你放心便是,这世上还没有我担不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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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膳过后,景熙帝带着阿妩在别苑附近逛逛。
    山林中秋意浓郁,黄叶飘飞,自有一番绚丽的静美。
    不过阿妩却有些心事,她惦记着自己埋在松树下的金子,想着挖出来,又惦记着延祥观,如今延祥观一定知道她走丢了,按说应该四处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