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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闵珂的师父叫胡玛西,今年七十五,是个十分慈祥的老人。
    胡玛西的房子不大,晨光从木窗的缝隙洒落,照亮整间屋子。
    黎因于光中打量周遭,这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特殊。
    他本以为祭神鼓手住的家,都像电影那样,墙上会挂着兽皮,地上会有动物的骨头,胡玛西也会穿着华丽,脖子上堆满绿松石。
    而实际上胡玛西只是一个穿着灰色袍子,身材矮小的老人。
    胡玛西家里也跟村长的家结构差不多,墙上挂了台很现代的液晶电视,木质沙发,玻璃茶几,角落有台电冰箱,佛龛边上挂着领导人的照片。
    除此之外,靠墙的架子上倒是堆放着几面鼓,鼓面的纹路像干裂的河床,瞧着使用频率极高。
    胡玛西在架子上挑拣了一面鼓,随后让黎因站在屋子中央别动,交代完后,他便一边敲鼓一边吟唱,摇头晃脑,又唱又跳,围着黎因转了一圈又一圈。
    空气中有种沉木燃尽的味道,混合着某种草香,让人闻着脑袋昏沉。
    咚。咚。咚。
    鼓声低沉,在房中缓慢回响,仿佛敲在人心口上。
    忽地,黎因想起闵珂离开前同胡玛西说了许久的话,又是双手合十,又是颔首祈求,难不成这奇怪的仪式,真是除晦驱邪的?
    仪式很快便结束了,胡玛西收起鼓槌,笑眯眯地问:“孩子,饿不饿?”
    黎因笑了笑:“有点。”
    胡玛西将火塘上烧的铜壶拎过来,给黎因倒了满满一碗茶,又从矮木柜里取出雪花蜜糕,奶渣干果球,青稞脆片。
    每一样他都同黎因介绍一番,最后指着雪花蜜糕说:“闵珂小时候最喜欢这个,打鼓太辛苦了,他那时候年纪小,晚上经常躲在被子哭,哭的时候给他吃片糕,马上就好了。”
    而后,他把那些食物都推倒黎因面前,热情道:“吃啊,都吃。”
    黎因捻起一片蜜糕咬了口:“胡玛西老师,您刚才给我敲的是什么啊?”
    胡玛西将搁置在地上的鼓拎起,放在膝盖上,用茶几上的抹布仔细地擦拭鼓面:“祈福曲,让山神保佑你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刚才闵珂把他送过来时,连门都不敢踏入,难道是怕影响了祈福的效果?
    蜜糕本该很甜,黎因却觉得很涩。
    饮了口茶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后,他开始同胡玛西闲聊。
    初识能聊的话题不多,最后兜兜转转,两人又绕回到闵珂身上,他们聊到了闵珂的母亲。
    胡玛西指尖摩挲着胡须,温和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从沉寂多年的时光中,翻出印象最深的片段:“那孩子的母亲,是个很少见的女人。”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带着某种缅怀的意味。
    “像一头雌虎。”
    黎因愣了一下。
    “不是坏话。”胡玛西皱纹舒展,笑道,“第一次见到她,是闵珂刚成为我徒弟没多久。”
    胡玛西在香茶氤氲的热气中,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描述着那段过去。
    闵珂被选中做祭神鼓手以后,他母亲连夜赶回来,站在胡玛西的门口,这个有着一双棕色眼睛的外族女人,站在夕阳中,像是幼崽被伤害到的雌虎一般,眼睛红得像要流血。
    村子里对胡玛西的态度大多敬畏,闵珂母亲是第一个敢站在门口大声质问胡玛西,叱责他的外族女人。
    那时闵珂母亲问胡玛西,‘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忍心?’
    她抱着因为纹身,背上伤痕累累,高烧不退的闵珂哭了一整夜,这个始终在外面漂泊,不愿留在深山里的外族人,在那夜过后留在了村子里。
    “他是村子里唯一的蓝眼睛,孩子们会觉得他奇怪吗?”黎因问。
    胡玛西饮了口茶:“孩子只会觉得漂亮。”
    深山里的孩童看到美好的事物,在觉得特殊之前,只会本能地觉得美丽。
    在聊到闵珂父亲时,胡玛西叹了口气,这让黎因心头一紧。
    直到在胡玛西不疾不徐的叙述中,黎因才得知,原来在图宜族的传统观念里,男人一生只会爱一个女人,一旦认定,便会用一生去守护。
    闵珂的父亲爱上了一个外族女人,不顾族人反对,带着妻子离开的桑洛村,远赴他乡。
    对于村子里的长辈而言,这是难以接受的事,不仅是因为娶了外族女子,更是因为他选择离开族群。
    在图宜族的认知里,离开族群的男人就像失根的树,终究会枯萎。
    闵珂的奶奶是一个十分传统的女人,闵珂父亲坚持要离开,她没办法阻止,唯一的要求便是让这对夫妻在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将孩子送回桑洛村,承担父母未尽到的责任。
    黎因从未在闵珂口中听过他对童年时期的不满,对父母的责怪,亦或是被选为祭神鼓手以后,需要被刺上满背文身的痛楚。
    在闵珂的描述中,他童年时过得很幸福,奶奶将他照顾得很好,妈妈也很爱他。
    至于学习祭神鼓的辛苦,闵珂只说下雨天不用上课,师父做好吃的给他们。
    他想象着小小的闵珂,在神树下虔诚祈祷的愿望,也不过是下一场雨,妈妈能够回来看他,以及拥有一匹自己心爱的小马。
    蜜糕好似被茶水泡发了,在黎因胃里鼓涨开来,撑得他心口发酸。
    用完点心后,胡玛西将黎因带到一个房间,这个卧室靠着火墙,整个空间都热腾腾的,蒸得人眼前好似要起雾。
    墙上挂着好些照片,黎因把行李放下后,走过去瞧。
    胡玛西在照片的正中央,扶着鼓,身边围绕着三个孩子,大家穿着图宜族的传统服饰,背景瞧着是在哪表演完,人头攒动。
    黎因一眼看到挨在胡玛西右手边,没什么表情,严肃看着镜头的闵珂,头发又卷又长,脑门上点着红点,像个小姑娘。
    “这个房间是闵珂小时候睡觉的地方。”胡玛西说。
    木雕床上堆着厚厚的绸缎床单,看着崭新漂亮,光滑舒适。
    黎因摸着细腻的绸缎,知道这是提前布置好的。闵珂从什么时候就决定好让他住到胡玛西家里呢,是昨晚,还是今晨。
    是真觉得住在胡玛西家中对他身体有好处,还是想要疏远他。
    再不叫阿荼罗,是没有机会叫,还是不敢再叫。
    黎因站起身,冲胡玛西礼貌笑道:“胡老师,我有点事,得出趟门。”
    从胡玛西家中出来,黎因联系上梁皆。
    他们采集当地生态环境的工作,因为黎因受伤而暂时中止,此时梁皆在村子里一个采药的阿婆家中,研究图宜族本土的偏方。
    两人会面以后,黎因便问:“你对图宜语了解多少,能听懂到什么程度?”
    梁皆:“平时沟通有点困难,但大概意思都能猜得出来。”
    “好。”黎因按着梁皆的肩膀,“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
    梁皆看了眼他的额头,拍着胸膛说:“师兄,你就是让我帮你干一百件都行,除了帮你发论文。”
    “帮我打听一下闵珂的事。”黎因说。
    梁皆手还按在胸膛上:“啊?”
    黎因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以告:“其实我跟他交往过。”
    梁皆嘴唇大张。
    黎因:“他是我前男友,六年前我们分手了。”
    梁皆眼镜滑了下来,双眼瞪圆,瞳孔微震:“……”
    黎因:“我听不懂图宜语,我想着你说不定可以听懂一些。”
    梁皆僵硬地抬起手,扶了扶眼镜,他想了想,忽然说:“林知宵的直觉竟然准了一回。”
    黎因尴尬道:“抱歉,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拜托你,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没关系,我……”
    “我愿意!师兄,要不是有你,今天头破血流的就是我了,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梁皆神色变得认真,“你放心,我绝对不对告诉别人,一定会好好帮你打听这些年他交往过多少人,以前在村子里到底有过多少女朋友……不对,是男朋友……”
    “等等!”黎因再度感到头疼,“我不是想知道这些。”
    黎因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村长妻子扔掉闵珂送的礼物这事告知梁皆。
    “我想知道,他们这么对他,是因为什么。”
    梁皆挠了挠头:“虽然我跟闵向导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我感觉他人真的挺好的,看着不像是会得罪人的性格啊。”
    不过梁皆同他保证,一旦打听到什么消息,便会立即来报。
    下午,梁皆便来到胡玛西的家中寻他。
    一进屋,梁皆面色凝重:“师兄,我确实听到了一些事,但不好说,可能也不一定是真的……”
    黎因本来还在看书,见状把手上书本一合,指腹按着方正的边缘,微微用力:“你说吧。”
    梁皆犹豫道:“不是从里达那里听到的,是正好听到有几个村民在说闵向导,他们说……”
    黎因皱眉:“说什么了?”
    “他们说……闵向导是背亲之人。”
    “什么意思?”黎因困惑道。
    梁皆脸色有点不自在:“就是亲手背着亲人下葬……”
    他吞了口唾沫,继续道:“他们说,他身上沾了亡魂的影子,是被山神抛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