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珂掌心一空,他下意识地收拢十指,似乎想挽留什么。
黎因视若无睹:“我去拿医疗箱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刚才在方澜房间里用过的十字架医疗箱,他检查过,里面药品很齐全,足够应对闵珂身上的伤势。
只是闵珂额头的那个伤口实在惊人,也不知要不要缝针,就这样的医疗条件,该不会破相吧?
黎因刚从房间出来,图西正好提着医药箱过来。
黎因望着他手里的医疗箱:“你来得正好,要不你帮他处理一下?”
图西简单粗暴地把医疗箱塞到黎因手里,能使用便携式有氧舱,懂基础救援知识的客栈老板图西一脸淳朴地笑着,摆摆手道:“我哪懂怎么给别人处理伤口,还是你来吧。”
说完,像怕黎因拒绝,图西脚底抹油,飞快走了。
黎因提着医疗箱回身,闵珂扔站在原地,右手攥着那枚沾满鲜血的观木。
黎因来到书桌前,放下医疗箱。
闵珂的外套随意地搭在书桌上,泥浆和血液在明亮的室内灯光中,显得触目惊心。
黎因指尖从干涸的泥浆上擦过,泥土除了沙烁,还有一种极细的矿物晶粒,那是滑坡带的土质,只有在极其陡峭,暴雨或暴雪后形成的区域才会出现。
视线下移,袖口处带了几根纤细的植物根茎,依稀可辨认出节状结构,是高山竹节草,一种生长在山体裸露且湿滑的地区。
闵珂在暴雪中,不仅涉足了危险的滑坡区域,甚至还有可能攀爬过湿滑的岩壁。
黎因指尖微微发抖,他猛地收回手,不再看那件衣服。
他用力地翻找着箱子里的东西,发出一连串的响声,等他拿着镊子和纱布回头,却不知何时闵珂已经站在他身后。
他们距离过近,近得黎因闻到了血腥气,他还需微微仰头,才能对上闵珂的眼睛:“衣服脱了。”
闵珂垂眸望着黎因,仿若不解:“你在生气。”
笃定的答案,疑惑的语气,话语间,闵珂抬手解开刚才随意扣上的纽扣,干脆利落地把衣服脱了下来。
黎因听到刺耳的黏拉声,那是血迹和冻融的雪水混合在一起,伤口粘连衣服的声响。
闵珂将衬衣扔到桌子上,试图接过黎因手里的纱布:“你手腕的伤得马上处理,免得感染,这几天注意别进水了。”
闵珂习惯性地吩咐着,带着医学生的本能,却对自己的伤口毫不在乎,自顾自地盯着黎因的手腕,仿佛那处不是破了皮,而是断了一样。
黎因扬手,避开了闵珂的动作,像是不想跟他有任何肢体接触:“退后。”
闵珂动作一僵,看了黎因几秒,听话地后退数步,拉开安全距离。
“转过身去,别动。”黎因声音低沉冷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闵珂慢慢转身,他背脊上红色的神树文身于灯下显现,如皮肤下的血管脉络,又似大海褪去后留下的潮汐树。
尖端升至后颈,树梢散至肩胛,根系植于腰际。
闵珂大概是极为虔诚的信徒,难怪每次接吻,都不敢戴观木,生怕山神瞧见。
黎因看着这满背的伤口,一时间有些无从下手。
最后决定从较深的几道先处理,伤口边缘被冻得泛白,形状凄惨。
碘伏接触到皮肤的瞬间,闵珂整个背脊的肌肉都抽搐的一瞬,黎因没有停顿,擦拭掉污泥和凝结的血块,抹上药膏,步骤细致。
除却新的伤口,闵珂身上有着深深浅浅陈旧的伤疤,看来当了雪山向导以后,确实在拿命换钱。
伤口会愈合,骨头会复位,指甲亦会再次生长,黎因如今除了触摸肋下能感受到轻微的畸形凸起,以及腰侧数道浅淡的疤痕外,那个寒冷与疼痛交织的夜晚,仿佛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沾了血了棉花扔了一垃圾桶,黎因用绷带替闵珂包扎好伤口:“等这场暴风雪过去,你去医院检查一下,费用我们这边会负责报销。”
“不用了。”闵珂低声道。
“营养费以及救人的报酬,等结束这趟行程以后,会打到你的账上。”黎因换了副手套,绕至闵珂身前,“手抬起来。”
“我不要钱,”闵珂执拗道,他看着黎因,竟有些期盼道,“除了这个呢,你还有别的要对我说的吗?”
“我会按照市场上救援团队的报酬结算给你,你放心,金额很丰厚,是你会满意的价格。”黎因平静道。
闵珂看了他许久,忽然笑了一声,他弯下腰,伤痕累累的手捂住了脸,笑个不停,背脊不断颤抖着,笑得眼都红了:“这些伤,原来……这么值钱啊。”
黎因看着他晃动的发梢,握紧了手上的镊子,还未说话,闵珂就再次抬起头来,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很快,像被浓云遮住的月亮,黯淡无光:“那就这样吧。”
他们沉默地处理完彼此的伤口,比起黎因的生涩,闵珂对他手腕上的处理快而简洁,几乎没让他感觉到痛。
结束后,闵珂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黑色的毛衣,套在身上:“我上去看一下方澜的情况。”
说完他走出房间,连关门的声音都那样轻。
黎因背对着他收拾医疗箱,将所有用过的器械一一归位,动作不疾不徐,直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他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走廊上,图西看到闵珂出来,正想迎上去说点什么,见到闵珂极为难看的脸色,当即闭了嘴,目送闵珂上了二楼后,图西回到102门前,准备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巨大的响声,吓得图西一哆嗦。
他敲了敲门:“黎同学,你没事吧!”
好一会,黎因才开了门,他脸色有些苍白:“抱歉,刚刚手上的东西没拿稳。”
“什么东西摔了啊?”图西问。
黎因:“烟盒。”
图西看过黎因的烟盒,铁的材质,表面雕刻着一种植物叶的图案。
“行,没事就好。”图西没多问,“我来拿医疗箱。”
黎因下午睡了一觉,晚上始终难以入眠,闵珂一直没有回来,窗外的风雪停了,他拉开窗帘,伴随着西斜的月亮,莹蓝的月色铺满整个房间。
黎因坐在床头边,直到月亮沉入群山,晨昏交界的混沌时刻,世界像是浸入一片冰凉的深海,他走出房门,来到二楼。
方澜的房门始终亮着,梁皆和林知宵把房间让给了林秋秋,梁皆靠在床头睡着,林知宵脑袋枕在他腿上,两个人显然是在看护的过程中,都没敌过睡意。
黎因没叫醒他们,而是坐在椅上,接下了梁皆记录数据的工作。
次日一早,客栈外面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风雪一停,救援队便来了。
黎因和梁皆他们,将方澜连人带着便携有氧舱一同抬下了楼,几名救援队员小心地将有氧舱固定在担架上,确认所有设备运行正常后,抬起担架准备出发。
黎因本来想随行,但梁皆主动道:“师兄,我知道你一晚没睡,先去补觉吧,我陪着过去就行。”
黎因的确有些疲倦,就没有推拒,等目送二人和救援队一同离开后,黎因返回客栈,就见图西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后厨里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壶热水,看到黎因便冲他打了个招呼:“早啊,黎同学。”
“昨晚闵珂去你那睡了吗?”黎因单刀直入道。
图西揉了揉酸涨的鼻子:“是啊。”
黎因心头稍松,忽然院子外头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深红色的大门外,停了一匹棕红色的高山大马,藏蓝色的裙摆上,纹绣着漂亮的图宜族花纹,马上的姑娘脑袋披着一件米色的羊毛坎肩,将脸和脖子都保护起来。
她手腕上的银镯清脆地响着,像清晨的太阳一样,明亮地出现在客栈门口。
姑娘翻身下来,动作十分利索,然后她解开了脑袋上的坎肩,朝院子里小跑进来。
黎因睁大了眼:“阿罗?”
阿罗像一阵风般卷过了黎因,往院中央跑去,接下来让黎因更惊讶的画面出现了。
只见刚才还一脸没睡醒的图西,一把接住了扑到自己怀里的姑娘,掐着阿罗的腰把姑娘高高举了起来,满脸欣喜,像是举起了自己最珍贵,最漂亮的宝物:“安纳哈!”
阿罗搂着图西的脖子,对着图西的脸一连亲了好多口,从额头亲到脸颊再亲到下巴,等亲完后,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紧紧抱在一起。
阳光将他们的轮廓照得暖融融的,这实在是非常动人的画面,如果这个姑娘不是阿罗,男人也不是图西的话。
六年前在电影院门口,亲昵之极地依靠着闵珂出来的女孩,正是阿罗,他从在医院遇见闵珂时,就把他身边的姑娘也一同认了出来。
他们低声说着图宜族的话语,以极亲密的姿态拥在一起,眼里再无旁人。
这时雪地里再次响起脚步声,大清早的,这个院子可真热闹。
来者是闵珂,他应该是刚洗漱完,手上还拿着牙刷和杯子。额头上的绷带经过一夜已然松动不少,露出里面狰狞的伤口。
闵珂眼皮也有点肿,不知是伤口引起的,还是别的缘故。
看到院子里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闵珂好似早已习以为常。
他面无表情,无波无澜地经过院中的两个人,包括黎因,连目光都没有多余地停留。
然后掀开门帘,走进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