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悯在赵国的国都逗留了几日, 看这座城池和他们在的时候一样欣欣向荣蓬勃发展,总算放下了心,带着敛雨客一路向着宿阳行进。
与来时的路不同, 现在民间瘟疫减少,因为疾病而死的人们,尸体也得到了妥善地处理。路边偶尔能看到新坟, 一些土包拱了起来,上面并没有种着树或者杂草。还有很多小土包连个墓碑都没有, 只有一个树杈子斜斜地插着。
敛雨客道,他在前往始宁城的时候路过一座村庄时, 发现这座村庄的人基本上已经死绝了,身强力壮的会逃出发生瘟疫的村子,留下老弱病残在村子里等死。
稍大一些的村子会设有避疫所, 用于隔离染病的人, 据说这是赵王的决策。焚烧掉感染疫病者的尸体,也是她的提议。
道路两旁田间地头新坟林立, 可实际上有很多都是衣冠冢, 或者里面只有骨灰。
到了疫病严重人口稠密的城池更是可怕,城外郊野一整片都是伫立的新坟,没有墓碑,因为尸体是统一焚烧的, 骨灰都掺在了一起。
敛雨客曾经路过一个小村子的时候,村子里就剩下几个半大孩子,他把这几个孩子送到了最近的城镇,可是也没人愿意养他们, 走了更远的地方,发现一座济善堂, 于是他就把他们留在了那里。
面对如此惨状,他决心要救更多的人,可是敛雨客就发现他根本就救不过来。
不铲除造成瘟疫的鼠妖,这些人就永远不会有活命的机会,他只能狠下心飞驰到始宁城。
这是商悯被白皎吃了后发生的事情了。
她看着路边的坟墓,叹了一口气,觉得今后的生活好歹是有希望的。
结束了瘟疫,紧接着到来的是征兵和战争,如果想过上更长远的安稳日子,就只能再打赢和大燕以及妖族的战争。
饱受这么多年摧残,赵国还能有四百万人口,已经很了不起了。
“看到近乎一整个村子的死人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是你站在这里,会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敛雨客道。
“和你做的一样,让自己快些到始宁。”商悯微微一愕,才踌躇道,“敛兄未免将我看得太重了。”
不是那种地位上的重,而是一种观察着她,似乎以她为标杆,反思自身的那种“重”。
“我只是做了常人该做之事,敛兄难道不是吗?遵循本心,平衡取舍,这就够了。”商悯慢慢道。
“我曾以为这很容易做到,但后来发现做人该做之事才是最难的。许多人即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做不到,就算做到了,也不会获得回报,他们被自己的懦弱战胜了,也被现实打垮了,而有些人知道一直向前。”敛雨客叹息着,“抱歉,似乎说得太沉重了些,只是我想要提醒自己罢了。”
“敛兄善良仁义,堪称道德楷模,也需要提醒自己?”商悯以玩笑般的口吻问。
“只是感觉自己看了这些事情之后好像麻木了。”敛雨客道。
其实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这种苗头,每次醒来体察世事,他都如世上的过客,视大多数人为过眼云烟,从容抽身而去。
可是想一想他那时的心态,似乎是有些太过抽离了,将自己放在了远离尘世的位置上。
商悯还要再安慰他什么,突然间敛雨客一愣,伸手在虚空中一抓,等他的手再摊开,上面躺了一枚青色的飞矢。
是隐灵飞矢……赵王给他们写信了。
可是他们才刚离开没几天,难道是有什么紧急事情发生吗?
……
赵王步入勤政殿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异样。
是身边的太监小李子突然停住了脚步,然后又拉住了她的衣角,她才疑惑地抬起头,接着猝不及防地后退半步。
一个穿着黑袍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坐在王座上,她手肘搭着王座的扶手,看到她进来,就歪着头打量她,目光并不锋锐,但却是一种观察蚂蚁的眼神。
赵王只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她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赵长绮?是这个名字吧。”黑袍女人道,“你过来。”
这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口吻……是拿她当宠物了吗?
“你是妖。”赵王深吸一口气,“本王就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缕清风拂过她鬓角的发丝,只是一个晃眼的工夫,黑袍女人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她唇边的笑意非常耐人寻味,伸出手轻微弯腰,拉起了赵王的手臂,动作看似轻柔,但是没有留下任何让她拒绝的可能。
白皎拉开赵王的手腕,眼神有一瞬的惊喜。
“竟然已经返祖到这种程度了,非常好的浓度,没想到传承了这么多代,还会诞生你这样的混血……”她的目光中充斥着满意,放下了她的手,微笑地看着赵王,“有没有考虑过生一个孩子?”
赵王手臂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立了起来,看不见的恐怖将她笼罩,她惊惧道:“你想干什么?!”
“看样子是没有考虑过了。”白皎道,“你的亲人们都死得蹊跷,你这赵王的位置来得也蹊跷。看来是因为你们发现了这个……”
她瞳孔中的情绪并不温和,充斥着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命令,“好孩子,你见过敛雨客了?”
赵王沉默以对,舌尖抵上了牙齿,然而她的牙齿刚刚开合了一次,冰凉的手就立刻扼住了她的咽喉,然后冰霜也顺着她的双腿蔓延了上去。
一旁的小李子想要后退,可是一根冰柱突然出现,一下就洞穿了他的心口。
没有任何血流出来,因为血已经在他体内冻结了。
“想要咬舌自尽,可没那么容易。不过你这么硬气的人,我很欣赏,坐在你这个位置的人,大多是贪生怕死之辈。”
那只冰凉的手在她脖子上的触感让她无法忽视,赵王脸色渐渐紫胀,呼吸愈发困难,双手扒着白皎的手臂,奋力挣扎着。
“你想……干什么……”她竭尽全力说出了这五个字。
“只是想让你帮我联络他,告诉他,我在找他。好吗?我知道他一定会留给你传讯方式的。”白皎堪称和颜悦色地说完了这些话。
然后她宛若铁钳的手一松,赵王哐当跌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为什么要找他?”赵王回过神后立刻问。
“这可不是你能知道的。”白皎俯视她,唇边忽然露出笑意,“你想活吗?”
“废话。”赵王毫不客气,“你想杀我,我也绝无二话,动手吧!”
“别那么急。”白皎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身体。
赵王毛骨悚然,凉气顺着脊背一路窜上了后脑勺。
她头一次直面这种大妖,以往朝中的局势再艰难,也没有人会直白地威胁她,郝舍君和郎奇都是隐藏着的。
而眼前的这个妖肆无忌惮,打量着她就像打量着砧板上的鱼。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白皎又问。
“谭闻秋?”赵王吐出了这个名字。
“很好,看来你知道,不需要我多费口舌了。”白皎笑了,“你可以活命,甚至也不太需要你付出多少的代价,你依然会是赵王。”
“好像让我活着是你多大的施舍。”赵王露出嫌恶的表情,“指望我跪在你脚下的摇尾乞怜,绝无可能!”
“你还没有听我的条件。”白皎不为所动,“生一个孩子吧,在恰到好处的时机。”
赵王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表情都僵住了,很快反应过来,然后立刻回绝:“不可能!我身上的妖血不能继续流传下去。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听敛雨客说过,你可以在人之中转生……你是要占据我腹中孩儿的身体!”
“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他们很信你。”白皎沉思,“罢了,本也无须征取你的同意。”
赵王身体摇摇欲坠,面色变得惨白。
白皎从怀中取出一节香烛,吹了一口气将它点燃,赵王方才经历的种种好似化作了烟雾和流水,从她脑子中流走,然后被蜡烛吸走。
等她一个晃神猛然惊醒,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你找敛雨客要做什么?”她不安地问。
“帮我给他传一个信。”白皎道,“帮我传信,我就让你活命。”
没过多久,一枚隐灵飞矢就飞出了赵国的王宫。
敛雨客触发隐灵飞矢,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脸色当即就是一变。信中并不是赵王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声:“我是白皎,约定一个地点吧,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议……”
就这么简短的一句话。
敛雨客看向商悯,眼神冷静到了极点:“白皎似乎抓了赵王,拿到了她手上的隐灵飞矢,现在要找我们商议一件事情。”
“来者不善!”商悯脸色一冷,“但是似乎留有余地……”
敛雨客眼神闪烁,道:“可以见。”
他站起身,指尖一并,血光迸现,他斩下了自己的一根小拇指。
而缺失了小拇指的手居然蠕动着飞速愈合了,好像有泥土填补了伤口,重新将他的身体塑形。
“这是……”
“这相当于一枚种子,是我重塑身体的根基,如果我死了,而魂魄没有被毁灭,可以借助这一枚种子慢慢重新塑形,就是时间要花上很久,只能出此下策了。”敛雨客心神不宁,“拾玉,你不能跟我一起去,你最好变作陶俑,藏在安全的地方。”
“你可以把我带在你身上……”商悯谨慎提议。
“不行,你不能再死一次了。”
“陶俑状态下,就算那个小人死了也不会对我的本体造成什么创伤。”商悯道,“我不会有事的,你把我带着吧,我不会轻易现身。要是你把我留在什么地方,我恐怕就要追着你和白皎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