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柯这是疯了不成?竟然敢在这种场合这种试题上写这样的文字?
许昂嘴巴张大, 人都傻了,然而他是最快反应过来的,马上也出列对武王躬身:“王上, 田师当年在大学宫时就醉心研究,不理世事,后来辞去教职也是为了专心研究机关术。田师并无不敬王上之心, 只是实在不擅长为官治世之道,还望王上明察!”
墨翎也回过神来, 躬身道:“王上,老师从不说谎, 性情刚直,醉心学问,想来对于您的问题答不上来, 这才将心中实话写在了纸上, 老师绝无他意。”
殿内众人也是都懵了,但跟他们不熟, 不敢说什么求情的话。此时他们不禁暗道田柯好一个直性子, 如果这是为了吸引武王的注意力,或验证武王是不是值得他真心投效的人,那么也太冒险了。
换任何一个心胸狭隘的王,都不会对这个轻轻放过。
因为让他们论的是君民, 不是民生。君民如何,他们这些接触了一辈子政治的人还能不清楚吗?某种程度上君民即为君臣,臣民不分家,接受君主统治, 田柯在宿阳那么多年,他更该清楚何为君民。为何故意不答?是不是对武王有什么意见?
只看上头的武王,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看不出喜怒,目光停留在田柯的脸上。
隋衍头上的冷汗都流了出来,说不出什么急中生智的话了,只跟着道:“老师绝无他意!否则以老师的性子,这卷子上就该写别的话了……”
这话刚说出口,武王的眼神就挪到了他的身上,她似乎饶有兴致道:“那你来说说,以你老师的性子,若有他意,会说出什么话?”
隋衍感到腿软,没能立刻回答。
来到武国的路上,师姐曾经说:“这辈子还没面见过那么大的君主,你到时候见了王可不要腿软啊。”
隋衍满不在乎,还觉得好笑,“有什么好腿软的,武王她十几岁,比我小了好多呢,有什么可怕的?”
顾忌对方身份他到底是没说出来更粗俗的话。不过是个小屁孩儿罢了,哪怕坐上了王之位,有什么可怕的?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但是当他站在武王面前,他发现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对方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假……可是她,是一个随时能夺走他性命的孩子,一个一喜一怒足以改变朝堂风向的孩子。
下达一个命令,就会有无数的人争先恐后替她去办,年长她几十岁的人见了她也要下跪。
当一个孩子手握极权,怎能不让人敬畏?
隋衍定了定神,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一旁的老师幽幽道:“不需要在下的学生来回答这个问题,在下自己便可回答。”
人们的目光看向田柯,眼神中隐含敬佩,对他不怕死精神的敬佩。
田柯道:“若我对王上有恶念,会在试卷上直接问,武国为何挟天子令诸侯?”
一片抽气声响了起来,他们没料到田柯竟然真敢说这句话,好几个人腿一软就要下跪,尤其是在王宫门前和他搭话的那几个人,现在更是想哭了,生怕被认为与田柯同党。
可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对方说出了这话,武王却轻轻笑了出来,饶有兴致地反问:“那田大师为何不写呢?”
田柯答不出来,他道:“臣也不知啊。”
……这老头是在装糊涂,还是真不知道?
田柯也在思考自己为什么没写那句话,是因为自己被武国的治国之策给迷住眼了吗?被武国人的上下一心给震慑住了吗?
写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过多思考,只是把自己内心最想说的话表达了出来。
仅此一句而已。
“田大师为什么不写,其实本王清楚。”武王面带微笑,善解人意道。
田柯惊醒,对这位少年武王拱手:“请武王为在下解惑。”
见田柯还真问了起来,许昂屏住的呼吸终于通畅了。
看来是他想多了,田师不是在故意挑衅武王,他就是性格比较怪,是人尽皆知的怪老头。怪老头行为怪诞也是很正常的,他就是脑子里想的东西和正常人不大一样而已。
“田大师,在座诸位,本王想请你们看看这世道。”武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神情变得肃穆了,“妖魔出世,各诸侯国都在训兵练兵,意欲讨伐大燕。武国也与郑、宋、赵结盟,可是你们想想,他们与武国结盟,是因为敬重燕皇吗?”
当然不是!他们是为了有合理的借口讨伐大燕,这才与武国结盟的。
武王又道:“请诸位再想,如果武国遭受他国围攻,这些曾与武国结盟的国是否会对我们出手相助呢?”
必然也不可能。不落井下石就算好了,他们必然会以鞭长莫及为由,拒绝出兵。
田柯悟了,他明白了。
“挟天子令诸侯的前提,一要天子不受质疑,保持正统之位,二要诸侯顺服,奉皇帝为主。可是当今天下二主,正统之名在谁头上?”武王冷笑,“无非是听他国诸侯一张嘴,他们想让正统在谁头上,谁就是正统。”
“燕皇陛下在离开宿阳前,性命饱受威胁,姬麟又篡权夺位,无数妖魔都想置陛下于死地,诸侯也想置陛下于死地。他们不敬天子,何以会被天子要挟?武国挟天子令诸侯之说,实在可笑。”
这话流露出刻骨的嘲讽,甚至没有保留几分体面。
皇帝没用,那么挟持皇帝干什么?挟持了皇帝诸侯就能听武国的了吗?
武王回国之时利用皇帝造势不假,可是你看她现在,还需要皇帝吗?
到底是她需要皇帝,还是皇帝需要她?
田柯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武王年轻却不稚嫩的面孔,张口又问:“既然如此,为何武王要将陛下带到武国?”
武王笑了,她站起身道:“世人对本王多有揣测。揣测本王的用心,为本王制造污名,可本王站在这宝座前,可坦荡说一句问心无愧!带陛下来武国,只是为了一个很简单的缘由,可惜这个缘由也不知是太过简单,还是他们不愿意深思,竟然都避过了。”
“陛下归武,只是因为武国想要保护陛下。妖魔想要杀掉陛下,武国想要保护陛下,如是而已!”
田柯脸上,从眼神到胡须再到每一条皱纹,都像被冻住了一样。
这当然不是全部的原因,可是田柯听出来了,这是主要的缘由。
他脑子里有很多话想说,来到朝鹿的一路上,他甚至想过,武国要还政于皇帝才行,皇帝既然已经迁都朝鹿了,这里成了大燕的都城了,皇帝当然不能只做名义上的皇帝。
但是,如果是皇帝来治理这个国家,武国还能这么好吗?
要把一个优秀的王换掉,换成一个不知道会将这个国家带去何处的皇帝来领导这六百余万武国人吗?
田柯惊恐地发现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开始感到害怕了,害怕自己的转变,害怕造成自己转变的事物。
他来到王宫是为了干什么来着?
……对,要当庭诘问武王。他想问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可是武王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而他原本想象中的有力的质问和斥责,说出口的时候竟然绵软无力。
最开始他想着要让武王下不来台,哪怕对方恼羞成怒把他杀了也好,正好可以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武王的真面目。
现在他已经不是带着质疑和斥责而来了,他站在这里好像只是单纯地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还有一件事他还没办成……
田柯强行稳住动荡的心神,拱手声音颤抖道:“王上,在下请求面见燕皇陛下!”
那位年轻的武王微笑着道:“允。”
轻而易举,顺利得不可思议!
她挥手派遣了内侍,内侍立刻躬身退出了大殿,去请这个国家名义上的唯二君主姬子翼过来了。
田柯心脏咚咚跳,他口干舌燥,退到了大殿一侧,不住地看向宫殿门口。而剩下的贤士们也退到两边,他们心中同样好奇,同样翘首以盼。
冬雪已经融化,外面的青石板是潮湿的,外面的天空是有些昏暗的。
就如他此刻的内心。
他们没有等多久,就听到内侍长长一句通禀:“陛下驾到!”
明黄色的衣服出现了,长靴踏进了正殿,皇帝子翼面容平静,通身的气质沉稳柔和,众人跪拜,而商悯也从王座上走了下来,将属于武王的宝座让给了他。
“免礼。”子翼的声音在每个人耳中响起。
田柯起身,眼神立刻盯在了子翼身上,和钉子一样动都不动。这显然是僭越失礼的,可是他顾不得了,他真的想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子翼是先皇亲自选立的太子,经过登基大典正式继任皇帝之位,相比姬麟,他才是名副其实的正统,名正言顺的皇帝。
他比之武王,如何?
田柯心中第一时间就生出了比较之心。
“田柯,朕知道你,皇爷爷曾经赞过你百工圣手。”皇帝同样年轻的面孔上仿佛带了一张温和的假面,“朕想问你一句话。”
“陛下请问。”田柯嘴唇发颤,一双眼睛瞪得巨大,眼睛里全是燕皇,好像要把他给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武国求才若渴,正需田大师这样的贤才,不知你可愿为武国效力?”
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凿子一样,一下一下狠狠地凿进田柯的魂魄之中,他身体一晃,居然险些站立不住。
他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他的魂魄应该已经被击打到残破不堪,意志也被北疆的冰雪冻毙了。现在已经不是冬天了,可是他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