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阳君只觉得心中坠了铅块, 无法顺畅地呼吸。
踏入武国的地界,他们本以为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他们轻装简行,本该更快到达武国, 但是路过梁国时遇到了大片的流民,城外也多有盗匪山贼,不得已多耽搁了一些时间。
一路走一路看, 长阳君离了宿阳,终于知道这世道乱到了什么地步。
原本尚可支撑, 可是遇上灾年,又遇上大燕出兵诸国借兵, 那就没辙了。将繁华的楼阁推倒,比将其重建要容易得多。
来朝鹿的路上,一行人在驿馆暂歇, 雨霏出门探查, 留另一名叫做雪枝的暗卫在旁保护。
没一刻钟,雨霏就脸色苍白地回来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噩耗。
武王在三日前因劳累过度暴病身亡。
武王薨逝的消息, 正以朝鹿为起点传遍全国,接着就将传遍天下。
商溯正当壮年,怎会就这般英年早逝?
长阳君脸色发青,情绪起伏, 差点一口气顺不上来,姬言澈连忙轻拍她的后背。待她缓过来,也顾不上休息了,叫上雨霏和雪枝, 喊醒孟修贤和大儿子,就要立刻启程连夜赶路。
雨霏正要去准备马匹和雪橇车, 雪枝急忙拦住:“君上容禀,今日大雪,道路已经上冻,夜晚赶路恐怕不妥。君上身强力壮可以抗住夜间风雪,可是……”
这可是北地。驿站之中为了保持温度都是烧地火,否则室内就能结冰。
普通人在夜晚出去逛一圈,用不了多久就能冻成冰棍,夜晚坐马车,与送死无异。
姬言澈在司灵一部当差多年,倒不至于连个武功都不会,不然还怎么捉妖?可是孟修贤不会武,姬令韬也不会。
父子俩羞愧地低下了头,活像对儿鹌鹑。
也不是他们不想习武,能不能练出真气这个是纯看天赋的,家里继承了武学天赋的只有姬令仪,姬言澈天赋是有些,但不如长阳君也不如姬令仪。
长阳君沉默下来,知道事情已经发生,再心慌也没办法,急不来了。
“明天天亮就赶路。”她疲惫道,“都休息去吧。”
如此又五日,他们才赶到了武国国都朝鹿城。
雨霏提前放飞了信鹰,消息传到朝鹿,最先得知消息的是赵素尘。
她算了时间,骑马提前来到城外等候。
她见到长阳君一行人的马车,驾马的雨霏同时也看到了赵素尘,她大喜,拉紧缰绳停下马车,立刻下马拜道:“右相大人!”
赵素尘也下马,对雨霏道了句辛苦。
她眉宇间还有未化的忧虑之色,宛如北地的霜雪。雨霏沉下脸,想到武王薨逝,整颗心仿佛也变得和雪一样冷。
姬言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雪枝也扶着孟修贤下了马车,长阳君刚探出半截身子,赵素尘便上前亲自扶着她,将她搀下了马车。
“多年未见,君上不见老态,还一如当年。”赵素尘对长阳君行礼,又对孟修贤道,“伯父舟车劳顿,身体可安好?”
“都好,一切都好。”孟修贤怔怔地打量她,竟然有点不敢认了。
“素尘?”长阳君唤了一声。
“是我。”赵素尘弯起唇角。
老两口都不吭声了,就这样打量着她。
当年商溯去大学宫时,因身份不能随意外出,在问天山上一待就是很多年。赵素尘和姬令仪没有身份限制,到了休息日想下山就下山。
姬令仪经常带她去长阳君府吃饭,赵素尘和他们俩很是熟悉,每次去君府吃饭都是连吃带拿,走的时候要提走一大兜糕点回去跟同窗们分。
今日那么一见,他们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到杨开宇身死,姬令仪离世,悯儿长大,商溯也离去……赵素尘从一个活泼的小姑娘变成了沉稳的政客。
眉宇间的青涩不见了,灵动俏皮充满神气的眼神消失了。她的眼中古井无波,脸庞也是含笑的,只有眼下的青黑昭示着她这些时日的辛苦与忧思。
长阳君有很多话想问,喉咙却哽住了,她看着她,说道:“好孩子,这段时间你一定累着了……”
赵素尘一顿,温声道:“不累。”
她复又道:“不久前我还接到了悯儿的回信,她无碍,正在回来的路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神情都略微放松。
姬令韬把姬言澈拉了过来,“阿妹,多年未见了。”
赵素尘拱手:“令韬大哥。”
他们二人行了平辈礼。
“这是大哥的独子吧?怎么不见大嫂?”赵素尘问了一句。
姬令韬成亲时她还送了贺礼,他们各有事情要忙,相隔数千里,送一趟信千难万难,后来渐渐也就不联系了。可是今日再见,往日的情谊并没有随着时间而被埋没,好像他们昨日才分别。
“见过赵姑姑,常听我爹提起您。”姬言澈上前见礼,解释,“我八岁的时候娘就和爹离婚了,我娘回宋国了,每隔一年会来宿阳看我。”
赵素尘一愣,“原来还有这回事……”
她跟姬言澈的母亲没有见过,不好追问,姬令韬却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难启齿的,只笑笑道:“我毕竟是姬氏后代,各方面限制颇多,她出身商人世家不爱拘束,也不想常待在宿阳,我们就分开了。”
赵素尘不再多言,只道:“城外不宜久留,我们进城吧。”
这段短短距离倒是不用再坐在马车里了。
众人纷纷骑上马,沿着官道向城池走去,远处有赵素尘出城时带着的一队黑甲军。
长阳君沉思片刻,驾马走到赵素尘身侧:“当前是什么情况,你可是有难处?主事者,是谁?”
她疑心商溯暴病而亡是被奸人所害导致的,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赵素尘不该是这种态度。
若是宗室内部夺权叛乱,赵素尘作为铁杆王党此时必然已经遭到清算。
“是有点难处。二哥虽然做好了准备,但是时间还是太短,只能安排好大部分的事情,然后就离去了。”赵素尘轻声道,“丧仪一应事务,由忠顺公商泓主持,朝政我二人共同把持……鬼方暂停攻势,左将孟永春回了朝鹿,边境是右将聂光临镇守……”
长阳君心沉了一下。
这样的安排没什么不对,可最关键的一部分赵素尘还没说。
“悯儿没有归国,王位便只能空悬,可是大臣并不愿意,我一再承诺两月内大公主会归国,然而大燕先前宣称公主于西北被谭军劫持,生死未卜……”赵素尘的声音飘入长阳君耳中,“现在众多宗亲大臣认为我有僭越专权之心,说武王对我宠信太过。”
长阳君表情霎时阴了下来。
她出身宗室,最明白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归根结底,他们不是真的相信赵素尘有僭越专权之心,而是觉得赵素尘是个彻头彻尾的“外姓人”,哪怕是武王义妹,辅政多年,也依然是个“外姓人”。
当今武国,在朝堂上威信最高说话最管事儿的人不是赵右相,是忠顺公商泓。
武王一死,武国朝堂局势必然会被重新洗牌。
要是商悯继位,当然会继续重用赵素尘,可关键在于王位上头没人了,该继承王位的人没有归国,于是本该拱卫武王的宗室、文武大臣群龙无首,心向一处使的武国大臣们不知道该听谁的。
是该听忠顺公的,还是该听赵右相的?
一应大事小事,是该首先汇报给忠顺公,还是该先汇报给右相大人?
无人握有绝对的权力,那么朝堂便会由左右两派互搏,直到一方胜出。
“武王没来得及留下王令,将朝政全权交给你吗?”长阳君问。
“当然是留下了。”赵素尘点到即止,“这才是真正麻烦的地方……”
长阳君面色微变,只觉得自己连日以来的猜测成了真。
商悯在不在武国,都无法改变她最大的一个劣势——年龄太小!
她才多大?过几天才满十二岁。
一个十二岁的武王,乱世即位的少年武王,如何能使人信服?这就和子翼即位是一个道理,子翼好歹有十五岁,并且满十五岁以后已经开始学着参政辅政,可是商悯呢?
朝堂上随便挑一个大臣,其年龄至少都是商悯的三倍。让这些年龄至少是商悯三倍的老人精,听一个小屁孩儿坐在王座上指挥,简直滑稽!
在所有人的眼光中,商悯继承王位也需要挑选辅政大臣。
而她可挑选的人选就那么多,赵素尘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她的亲叔叔忠顺公也是其中之一,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商悯都不能独揽朝政,他们认为她没那个能力。
到最后武国极有可能会演变成三方斗法,王、大臣、宗亲。
武国上下,对于商悯当王都并不看好。
往严重一些说,某些人宁愿商悯死在外头,这样忠顺公就能继位,他会成为一位强力的武王,有军功、有血统,同时也并不缺乏手腕,他才是大臣宗亲眼中最合适的王。
所以即便商溯留了“王令”,赵素尘揽权的合理性还是饱受质疑。
他们既担心赵素尘篡权挟天子令诸侯,也在质疑她所拥立的商悯没有能力继承一国王位,在乱世之中守住偌大的国家。
“商泓什么态度?”长阳君面无表情。
“君上去见过他,可能就知道了。”赵素尘笑笑,“我这就带您去见他。”
长阳君思前想后,依然觉得不放心。
为求一个安心,也为帮商悯探探路,她又问:“依你之见,凭商泓的本事,若是他真反……可会成为悯儿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