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悯, 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谎。
听完这些话的下一刻,郑留就相信了她的话。
但是他心中还有很多的疑问需要解答……
然而先于疑问脱口而出的,是怨怒。
“你认为我会帮你?”郑留竭尽全力克制着语气, 挡开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后退一步,离开了阵眼, 而商悯并未阻止。
“在我们二人决裂,你扬言要杀我之后……在武国军踏破郑国国门之后, 你觉得我会帮你?”
可即便尽力克制,他语气中还是忍不住泄露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还当我是大学宫里的小师弟?还是你把我当成了可以任意驱使的败者……你以为我是谁?我不是谭桢, 她国破家亡到你手下还对你感恩戴德,我是郑王!郑国是我的国土!”
他指着脚下的大阵,“你留我一命, 其实是要让我去死吗?”
商悯触及他的眼神, 好像忽然间醒悟了什么,在他的话语中发觉到了一点从前没有察觉到的事情, 这让她表情微妙了起来, 竟然隔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郑留也意识到她神情不对,他眼帘一下子垂了下来,好半晌没有动作。
“当初是我反应太激烈,让你伤心了。”
她突然说。
郑留浑身一震, 不料她竟然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郑、梁、燕合围武国军,联军由苏归统领,武王亲自率兵应战。
等郑留在大学宫听到消息的时候,这场大战还没有确切的结果, 只是听说武王在混战中失踪了。战事刚起,郑留便急于归郑, 可是郑潇掌权,并未下发调令,他不能偷偷归国。
他看出师姐因为这波及多国的大战寝食不安,以为是她家乡遭遇战乱,这才如此焦急。
后来归国,郑留才知道武王已经和苏归同归于尽。
虽然武王身死,可是联军同样遭受重大打击,右相赵素尘与忠顺公商泓一文一武共掌大权,战事暂时停歇了……再之后,才是商悯归国。
“当初师弟不过是不受重视的公子,对于国内政事无权插手,也无从知晓。我父亲的死不关你的事,我知道这一点。”
商悯目光沉重,声音平和,兵戈杀气和说一不二的姿态短暂地从她身上消失。
“可父亲的死,与郑国有关。武国必灭郑国,你作为郑王,不能置身事外。我说过了,今后相见,只能是敌人。”
这个道理郑留怎么会不懂?
他心底燃烧着一团暗火。既不肯向商悯俯首称臣,又不肯放弃郑王之位。他的性情商悯知道得一清二楚,身为公子,他回国必会夺权,商悯甚至也相信,以他的实力迟早能掌握郑国,如此,他们对上是迟早的事。
长痛不如短痛,她选择与他决裂。
某种程度上,商悯选择决裂是对郑留的一种认可。
她清楚,她没有理由劝郑留不追逐权力,因为追逐权力是人的本能。她欣赏这一点,也从不觉得自己应该剥夺郑留本该拥有的“权力”。
她看得太清楚……然而那时的郑留没有看清楚。
或者说他看清楚了,但是没有做到像商悯那样果断,还是抱着旧日的感情不肯撒手。之后回到郑国的每一天,攫取权力的每一刻,郑留都无比清楚地知道,他离与商悯互相残杀的日子……又近了一点。
人不能什么都占全。
有了权力就没有感情,有了感情就要放弃权力。郑留想两个都要,可是现实告诉他,这不可能。
“为什么,对我道歉。”郑留从混乱的思绪中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是想说服我,让我献祭大阵吗?”
“不是。”商悯表情有些复杂,“就是在陈述事实。可能……的确是我太果断……我不认为我错了,但,大概是我想错了,因为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面对很多事情都难以周全,也看不清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其实他们现在也很年轻,两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站在了此世的权力之巅,可也被逼进了绝路之中。
离开大学宫时,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
郑留沉默下来,心底燃烧的暗火正在渐渐失去助燃的柴薪……
“我从未看轻你。”商悯低声道,“只是我一开始就想清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以为,你也能想清。”
郑留唯有苦笑。
她没有看轻他,也没有看清他。
“师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商悯道,“事先声明,这个问题我并没有看轻你的意思。”
“问。”郑留抿唇。
“假如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倘若我先对你说出招揽的话,‘武郑战事已起,我为武王之女,当继承王位,你能否来武国,辅佐我’……”商悯慢慢道,“你会答应吗?”
郑留本该毫不迟疑地张口回答:“不愿意!”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郑王!
但,郑国已经亡了……武国大军压境,攻入了都城,只要商悯想,她可以立刻摘下郑国的旗帜,换上武国的虎爪踏云黑旗。世上也不需要有郑王存在了,也许不久之后新朝建立,此地不会再被叫做“郑”,这儿会被新皇拟定一个新的名字,拥有一个新的王,土地上的人也不再是郑国人。
如果再来一次……郑留不知道。
他输过一次了,第二次能否赢呢?
他的信念已经碎裂,他居然不再坚定。
郑留猛然恍悟。
原来他的骄傲和自信已经被商悯打碎,权力之心被她挫伤,就连感情也……一败涂地……他还有什么资格做郑王?
“满盘皆输的,是我啊。”郑留失去了力气,跪在了地上,神情恍惚。
地宫之内一片幽暗,连长明的夜明珠也不再散发光亮,如他的眼神一般,尽是死灰。
大军败了,郑王败了,郑国败了……甚至、甚至就连人族也……
“人族没有败。”商悯走到了他面前,她的军靴上也是可怖的暗红色,行走之时盔甲碰撞,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盖过了沉重的脚步声。
因穿着不便,她为与郑留平视单膝跪在了他面前,手放在他肩头使劲,强令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的面孔。
“人族没有败,那么你也不会败。”她平静道。
“我已经败了。”郑留心底死寂。
“你也是人中一员,归属人族。”商悯盯着他,“看着我!事到如今,还要将目光放在国与国之间吗?与妖的战斗,才关乎人族真正的存亡!”
她手捏得郑留肩膀生疼,语气加重,带着深切的期盼,“师弟,何不做个真正的王?为人而战,为人而死?”
郑留抬起头,望着她。
他想起在大学宫时,她常常与他辩论政事,有很多次她都皱着眉告诉他:“师弟,天下顺治在民富……”
他听进去了,但就听进去了那么一点,只把这作为御民的手段罢了。
结果他发现,师姐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的,似乎也身体力行地这么做了。武国被她治理很好,已被占领的梁国部分国土,民众也对她十分顺服,武国大军缺粮,竟然有民众愿意主动将家中余粮借出……简直匪夷所思,世所罕见。
什么是王?什么才是真正的王?
难道他郑留不是个真王吗?
“在师姐看来,愿为民而死,便是真王?”郑留向她确认着什么。
“不是全部,可是若王不愿奉献,民众又凭什么为王卖命?”
郑留此言并非质问,只是在单纯地表达疑惑。
他指向地上的献祭大阵,又问:“既然如此,师姐愿献祭此阵吗?”
“愿。”
“为何不去?”
“时机不对,人选也不对。”
“时机不对……人选只能是我?”郑留再次求证。
“其一是需要灵圣血脉,其二是……献祭的人需要是我可信之人。”商悯眼神中包含着万千情绪,似乎所有想说的话都在这几句话之中了。
郑留愣愣地看着她,再没了言语。
“让我去,不是不行。很多年前我这一支祖上也跟灵圣的其中一支后人联过姻,但是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不能完全确定我去是否有用。”商悯道,“以及我出生得太晚,要扭转局势,得挑选出生时间更早的人,此人身份也要合适……”
“我们同年出生,生日也是同月。”郑留不解。
商悯站起身,默默往旁边跨了一步,露出后方的另一个祭台。
郑留所在的地方是阵眼,是献祭之人需要站的地方,与之相对的一处祭台,是“受祭者”需要站的地方。
一个大阵中需要站两个活物,才能将之完全启动。
郑留明白了……他只是人选之一,商悯还有第二个人选。
“灵圣所布的乾坤逆转大阵,里面积攒了两千年的魂魄,全部燃烧……恐怕也只能支持它逆转四十年左右的光阴。”商悯幽幽道,“我们必须分秒必争。”
如果是将时间逆转到四十多年前,那个时候不管是商悯还是郑留都没有出生。
郑留终于明白了,他脸色苍白:“这个大阵能将献祭之人和受祭之人一同送回过去?我的人生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是。”商悯颔首,“你的灵魂,应该会回到你幼年的躯壳中。”
“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郑留惊疑地看着她,“我知晓所有,而你一无所知,二十五岁的我什么都习得了,可那时候的你还是个无知幼童!”
商悯轻轻笑了,“是吗?或许吧。”
她接着道:“但有一点不确定,这个大阵在两千多年间被磨损了,阵线有所残缺,刻画阵线的材料已经搜寻不到……在扭转乾坤的过程,可能会发生点无法预料的情况,或许灵魂会撕裂……或许会导致回溯之人记忆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