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闻秋没有质疑柳怀信的话。
事实上, 这正是她的真实感觉。
她的隐忧被戳中了,所担心的事情被对方挑明。仿佛有庞大的阴影笼罩了她,她如此强大, 乃至无所畏惧,无人能敌,却又几乎……无处可逃。
涂玉安被救了出来,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她心中的裂隙没有被抚平, 不安也依然存在?
柳怀信见谭闻秋并未接话,想他大抵是说中了对方的心思, 可是对方也心有不解。
于是他斟词酌句,慢慢讲出了心中所想:“殿下,怀疑身边有叛徒, 对否?”
“是。”谭闻秋按下不耐, 说服自己以平和的态度接受对方的询问。
柳怀信捋了两把胡子:“殿下怀疑这叛徒是在帮人族,是也不是?”
谭闻秋面无表情:“自然。”
“殿下只把自己想要去西北的消息告诉了蛇妖小蛮, 对否?”柳怀信又问。
“是。”谭闻秋心仿佛被刺痛了。
“倘若您想去西北的消息被传递出去, 西北谭国必然想避免殿下亲临西北救出涂玉安。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了您的身份,并且奈何不了您,对您无比惧怕……不知老臣所言是否合乎情理?”
谭闻秋闭眼,不得不承认:“的确合乎情理。”
柳怀信本该老眼昏花的眼中锋芒毕现, 犀利切中症结:“那么如果一切按老臣所想发展,谭国若想避免您亲临西北,会做出何种应对?何种取舍?”
谭闻秋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那句话:“故意放跑涂玉安!”
那不知名的敌人对于整体局势的把握,简直让她胆寒!敌人对于妖族的渗透, 更是令她无比心惊……
怎会如此?为什么就走到了这种地步?
谭闻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危机迫近, 她虽然能依靠自身的武力和强大威慑保持不败,但也不能凭此取胜!
她想到了一个更亟待得到解答的问题——谁是叛徒。
这个问题困扰她许多天了。
知道白珠儿叛逃的时候,除了悲哀和愤怒,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竟然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窃喜和状似尘埃落定的逃避……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并为这不该有的情绪生出了自我厌弃。
柳怀信说对了。
她的确更希望珠儿才是那个叛徒,这样她就可以告诉自己,身边的妖都是可信的,只有珠儿,唯有珠儿……
然而同时她未尝没有为珠儿开脱的意思……她想给这场背叛找一个原因,找一个缘由,这样她才能够内心自洽。
她不相信毫无来由的背叛,她必须要找到那只妖背叛的理由。
如果叛徒是小蛮……
但紧接着,柳怀信目光深沉,又抛出一问:“殿下以为,如若不是小蛮直接向谭国通传了这则消息……凭其他妖对您的了解,是否能间接推算出,您想要亲临西北,去救涂玉安?”
轰的一声,宛若惊雷。
谭闻秋身体僵住了,许多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旋,她试图抓住。
知道涂玉安被抓的妖,就那么几个,苟忘凡、白珠儿、小蛮……小满则是完全不知情。情报不一定需要直接获得,通过推算获得的情报同样是准确的,尤其是身边的妖日日在她身侧。
“以你旁观者的身份看……我要你理智且中肯地告诉我,你认为哪只妖最有嫌疑?”谭闻秋紧盯着柳怀信。
柳怀信不敢不回答,他思考了好一会儿,又补问:“您确信白小满不会从任何渠道知道涂玉安已经被抓了吗?小蛮是否有泄密的可能?”
“她如果是叛徒,更应该小心谨慎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如果不是叛徒……她是个能干的孩子,绝不会犯低级错误。”谭闻秋道。
柳怀信这才敢说出心中所想:“的确是白珠儿和小蛮嫌疑最大……尤其白珠儿已经逃走,这或许也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即便她和殿下有着嫌隙,跑得这么快,似乎也过于干脆了……”
他说出这样的话无可厚非,虽然侧面了解了一些谭闻秋从前的事,但她不会讲得那样细致。
谭闻秋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却也知道柳怀信是真的说不出什么了。
除非抓到叛逃的白珠儿严刑逼供,再关押小蛮对她施以同样的手段,否则这个问题就永远不会有答案。
谭闻秋慢慢闭上眼,背靠在座椅上,双手搭上扶手。
浅淡的月光透过琉璃窗撒了进来,笼罩在她的身上,却并没有让她的面孔变得清晰,反而让她气质更显幽暗,就如这夜色。
柳怀信一介凡胎,看不清谭闻秋的表情,但是他能感受到凝重的气氛和几乎要凝固的空气,他知道谭闻秋正在做决断。
柳怀信放轻了呼吸。
“看来的确要亲自去一趟西北了。”谭闻秋低喃。
柳怀信苍老下垂的眼皮轻轻一搭,随后抬起,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话直说。”谭闻秋冷漠看他。
“老臣不是想要干涉殿下的意思,也知道殿下必有自己的考虑,老臣不一定能体会殿下所想,也不能为您解决所有的烦忧……只是老臣处在这个位置上,有必要设身处地地为殿下考虑啊。”柳怀信小心翼翼,言辞恳切,“老臣想要问殿下,您……去西北是想干什么?”
谭闻秋眉头微蹙,说出两个简单直白的词:“杀人。”
要查清楚敌人的真面目,查清楚之后将其杀掉。
再观察谭国局势,如有必要,舍转生之果发动血屠大阵。
总的来说,这两件事都是要杀人的。
“杀多少人?”柳怀信紧跟着问。
“很多很多人。”谭闻秋声音冷得像块冰,“三十余万人。”
柳怀信吸了一口气,仔细想了想:“殿下,您最好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杀那么多人。”
谭闻秋面色一寒,有那么一瞬间在想柳怀信是不是依然心向人族,可是又很快打消了念头。他并没有直接反对她杀人,对于她要杀人这件事情也没有表露出什么不忍的情绪,只是提了一个时间——“这个节骨眼上”。
“解释。”她道。
“老臣不知殿下会以什么神乎其技的手段杀掉那三十多万人,总归那三十多万人不重要。”柳怀信道,“老臣是担心,三十多万人一死,各国听闻消息……联合之势就再也挡不住了啊!”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但显然不是全部的理由,谭闻秋寒凉的目光仍然注视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殿下几乎无敌于天下,您从不显露于人前,您没有敌手,手段莫测,无比神秘,这是殿下您的资本。不了解,才会有敬畏。”柳怀信觑着她的脸色,“臣斗胆,问上一句,这能屠杀三十多万人的神技,不是轻易就能发动的吧?”
谭闻秋上下打量着柳怀信。
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发自内心的遗憾,如果柳怀信是妖就好了……实在是柳怀信过于中用了。
“看来我说对了。”柳怀信赔笑,“老臣做出如此判断的依据很简单……如果这神技是随便可以动的,那么您之前就会动很多次了,您不动……那就是不能动。这道理很简单,老朽能推出来,其他有识之士应当也能。”
“殿下之所以被敌人畏惧,是因为敌人也不知道您还有着什么手段。如果您以此神技屠杀三十余万人,将这等不可轻易发动的手段暴露于明面,人族就会知道,不团结起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还会知道,您已黔驴技穷,暴露了最大底牌。”
“您先前曾说,敌人不杀您是不想吗?怕是做不到吧。”
“这句话在此情此景,同样可以生效。之前不发动屠城,是不想吗?怕是做不到吧。”
柳怀信的话像利剑一样正中她的心窝。
他话一说完,才想起自己想得太投入,在官场上说一不二居高临下的老毛病犯了,赶紧道歉:“老臣并无嘲讽殿下之意,只是……表述不当……”
谭闻秋面色难看,相比这无心的嘲讽,更让她挣扎的是柳怀信说的全都是实话,每一句都是实话。
她不想死心,只道:“若我发动屠城,人族会更加畏惧。他们不了解我,会惧怕我还有别的手段……”
柳怀信面色不变,又道:“您是对的,人族就是如此欺软怕硬,卑微软弱。”
他说得毫不留情,没有因为自己也是人而有所保留。
也许是为了附和眼前这头大妖的话,也许是由于他自己就是这种人,又或许是由于他浸淫官场多年,对于人这种东西实在是看得太多也太透。
谭闻秋看着他苍老的面孔,见他道:“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人族不了解殿下,却有妖了解殿下,尤其是此妖已经背叛!”
柳怀信对谭闻秋一拜,诚恳道:“请容老臣再添一问。白珠儿背叛殿下,是否会背叛妖族?妖族的整体大业,在白珠儿心中价值几何?”
“若白珠儿鄙弃大业,为中伤殿下,情愿向人族泄露殿下情报和后手,您当如何应对?若白珠儿不是那叛徒,殿下身边的叛徒另有其妖,那妖会不会也根据对殿下的了解,判断出您已经底牌尽出,黔驴技穷?”
“如此境况……殿下是否还能逆转危局?”
谭闻秋然后脸色剧变,心中狂浪掀起,一下子将她心中的火焰扑灭,她一刹那头晕目眩,立刻明白了此时该做之事。
不是去西北,是抓到白珠儿,杀了白珠儿!
连带着找出那潜伏在她身边的叛徒,将其彻底杀灭,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