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并不是一个好天气,天上阴云密布,无端让人心情憋闷。
没过多久, 宿阳就下起了雨,带来了秋日该有的凉气。
宫墙走道,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珠拍打在琉璃瓦上, 发出连绵的声响,雨水顺着瓦片汇聚, 随着飞檐滑落。
穿着铁甲的守卫在雨幕之中沉默伫立,远远望去似乎和地宫中的人俑没什么差别。来来往往的宫人都打上了伞, 接待来到皇宫的官员和宗亲,例行朝会将要开始。
昨日司灵回城,今日皇帝病愈, 按照前几日的讨论, 是时候由司灵大人验明皇上身体状况,以确定他是否被妖邪操控了。
人这边一切流程顺利进行, 妖那边却出了一点小状况。
……也许不只是小状况。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碧落。
昨日她受师父之命, 去郊外流民汇聚之地收集了五份人族的精血。她一如既往地小心,没有杀太多人,而且挑选的地点比较分散。
可是回到岐黄院,她并没有看见白珠儿的身影。
碧落未作他想, 只以为师傅是有事要忙,所以暂时离开了岐黄院,她把人族的精血留到了密库之中,好好地上了锁, 随后就去绣衣局当差了。
直到第二日,碧落打算随白珠儿一起进宫完成殿下的计划, 于是去找她,结果找遍了岐黄院却没发现她的影子。
她以为白珠儿已经进了宫,便又匆匆赶去了皇宫的清秋殿……一到殿中,四下张望,居然还是没有白珠儿的身影。
她心有不安,看向殿下问:“殿下,我找不到师傅了,您可有看到她?师傅一向守时,应该不会误事才对。”
谭闻秋一怔,若不是碧落开口,她刚才就要去问碧落为什么不叫上白珠儿一起来了。
“她就在岐黄院,你没有见到吗?”谭闻秋眉心轻微跳动了一下。
黑鳞传来的感知就是如此,白珠儿确实就在岐黄院,绝不会有错。
碧落听后当即就要返回岐黄院再度查看,苟忘凡眉头一皱,慢慢道:“许是有事耽搁,一会儿就会进宫了……离早朝还有时间……”
谭闻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她慢声问:“你昨日没有回过岐黄院吗?”
“回过了,师傅不在……我把那几瓶精血放下就走了。”
谭闻秋沉默了。在她的感知里,白珠儿从未离开过岐黄院,这与碧落所言不符。
与沉默一同出现的是极具侵蚀性的寒气,这寒气只是出现了一息就立刻收敛。苟忘凡屏住呼吸,心惊胆战,她从谭闻秋身上感受到了很罕见的有别于寿宴那日的……雷霆之怒。
可她到底很克制,没有对碧落多说什么,只平静道:“我亲自去一趟。”
她从宝座上站起身,脚尖轻点,身形化为黑烟,就这么轻飘飘地在殿中消失了。
在场的妖就像都死了一样,一时间连呼吸声都没有,每只妖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这种不同寻常让他们近乎惶恐。
自寿宴那天起,妖族之中多有变故,这变故或关乎天下战局,或关乎妖族危亡,唯独今日,这变故似乎……在于妖族内部。
今日所图甚大,谭闻秋怕白小满关键时刻掉链子。
于是商悯没有在殿上面对群臣,在子翼身旁的是小蛮,她被拎到了殿下身边。
商悯太阳穴也在突突跳,在这让人坐立不安的寂静中,她想明白了造成如今这种局面的原因,但是又有点不敢置信……不敢相信白珠儿竟然能果决到那种地步。
她身体左摇右摆,满脸欲言又止,先看看苟忘凡,又看看碧落,接着目光转向一脸懵圈的谢擎……木成舟没来,他是大学宫的,无官职傍身,不用参加朝会。
“你晃什么晃,看得老子心烦!”谢擎满心的不安似乎找到了发泄口,他对着商悯就是一顿怒斥。
商悯一呆,甚至没反应过来这二愣子就是在骂自己,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脸去:“你在骂我吗?”
“骂的就是你……”谢擎这句话刚说出口,一个蒲扇大的巴掌呼的一下甩了过来,把他给扇了个七荤八素鼻血横流。
“你吵什么吵,嚷得老娘心烦。”苟忘凡收回巴掌,面无表情道,“你忒没规矩了,记性也不怎么好,白小满修为现在高于你,是殿下的徒儿,你还以为是从前吗?竟对他呼来喝去?”
谢擎屁都不敢放一个,捂着鼻子唯唯诺诺缩了起来。
苟忘凡对商悯道:“遇到这种妖该扇就扇,只要别打死就好。”
“哦,好。”商悯连连点头,顺势问,“殿下这是去干什么了?为什么珠儿奶奶现在还不来?”
苟忘凡并不回答,只道:“等吧。”
下一刻,明明门窗紧闭,一阵寒冷的风却刮进了清秋殿,宫殿的朱红色大门似乎开启了一瞬又飞快地合上,快得像衔住了猎物的蟒蛇。
黑烟拂过,谭闻秋已经站在了殿内。她的面孔冷若冰霜,手上提着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蜘蛛蜕下的外壳?滑稽的是这个蜘蛛壳上只有四条腿。
商悯定睛一看,看到那蜕下的外壳上还贴着一枚巴掌大的黑鳞。蜘蛛外壳上面甚至散发着和白珠儿一模一样的妖力,不用肉眼看而是闭上眼睛去感知,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她跑了。”谭闻秋扔下蜘蛛壳,低沉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没有回到宝座上坐着,就这么站在大殿中央,神情如此空寂,“大抵是发现我要杀她了吧……”
碧落脸色大变,失声喊:“为什么?”
“殿下?!”苟忘凡震惊地起身,扑通跪到了地上,“万万到不了如此地步,她只是突然蜕皮,不一定走远了……”
谢擎目瞪口呆,赶紧垂下头跪在地上,不敢说任何话。
商悯慢了半拍才跟着一起跪下,整只妖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
“寻常蜕皮,外壳里面不会残留妖力,她为了混淆视听剔除鳞片,特意把自己的部分妖力留在了壳中。”谭闻秋喃喃,“连我都没发现她还有这样的本领,恐怕是从小蛮的蛇蜕替命神通上得到的启发,专程研究了这么一个术。”
此话一出,苟忘凡就知道,殿下是彻底动杀心了,她不能再劝,任何言语都无法让她的愤怒熄灭。
她不但不能再劝,还要在这个时刻表现她的忠诚,展现出和珠儿割席的决意。
“殿下……”苟忘凡顿了顿,想说出来的话到嘴边却换了换,“属下支持殿下的任何决议,只是想要知道,殿下为什么要杀珠儿。”
“你不知为什么吗?”谭闻秋的语气并不冷酷,似乎只是纯然的疑惑,“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是看在眼里的……珠儿有错,我也有错,你应该明白的。”
她走到苟忘凡面前,双手将她扶了起来,“从她逃走的举动,你应当能看出,我是真的非杀她不可了,她大抵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知道自己也确实非逃不可了。”
苟忘凡嘴唇微颤,“我明白了……再遇到白珠儿,我会替殿下,清除叛徒。”
谢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堵上耳朵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可是他没法这么做,只能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地当鹌鹑。
“碧落。”谭闻秋突然道,“白珠儿离开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话,交代什么事?”
“……回殿下,未曾,师傅只打发我去收集人族精血。”碧落呆滞道,“殿下,师傅为什么要……背叛?”
谭闻秋陷入漫长的思考,对这个问题没有回避,也没有敷衍。
“因为我在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情,让她不能肆无忌惮地吃其他妖,也因为,我没有教好她,让她太过叛逆。”她看着碧落,“还因为,我惩罚她,却没有从根本上纠正她,在发现没有办法纠正她后,我过度地仁慈,也过于看好她的用处,没有在当时就下狠心杀了她,让她偿命。”
碧落恍惚地垂下头,两滴泪落到了地板上,沾湿了青石地板:“我明白了……是师傅错了。殿下这般,只是在严明律令。”
“你明白就好。”谭闻秋叹了一口气,也把碧落扶了起来。
她随后看向商悯,“昨日白珠儿去看诊子翼……是否有露出什么异样?”
这……什么算是异样?
在场的几只妖明明白白地看到白小满的眼中露出了这样的意思,但没一只妖有心情在这个节骨眼上向这傻狐狸解释。
谭闻秋看着她,等她自己想明白。
“珠儿奶奶就跟以前一样,摸了脉,开了药方,然后让碧落姐姐去取药,我去送珠儿奶奶,跟从前没什么不一样……但是、但是我送珠儿奶奶到宫门前时,她突然跟我讲什么蜘蛛吃母亲,母猫吃小猫……当时我吓一跳,以为珠儿奶奶又想吃我。”
谭闻秋面无表情地听完,没有接话。
沉默了很久,她才道:“就这样吧……朝会上谋划的事情,暂且不用再继续了,让子邺例行查看一番就是了。你们退下,不要耽误了早朝。”
她停顿一瞬,“对所有的妖族传下追杀令,遇见白珠儿,格杀勿论。”
第一个抬头的是谢擎,他不敢相信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还以为殿下会勃然大怒……他抬眼去看殿下的表情,却看到她脸上和眼中都是一片空无,似一面能反射任何事物的镜子,却唯独看不到镜子后真实的模样。
“是,属下告退。”苟忘凡对殿下深深一拜,退出殿去。
碧落擦干眼泪,转身离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是她仍得照常当差。
商悯也确实需要走,她讷讷留了一句:“那……我去前殿帮小蛮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