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 这是这次的伤亡人数清点,请您过目……”
苏归拿过名单大致看了一眼,确认没有问题后在上面盖了将军印信。
这些死去的人是要得到朝廷抚恤的, 所以阵亡名单需要盖章,确认上面的人确实已经死了。待这份名单传递回宿阳,便会有人根据名字和户籍进行归档, 再将抚恤派发到各户人家……
只是现在大燕这般光景,抚恤是否能发下, 发下了会不会被克扣,送到阵亡士兵家属手中又能剩下几分……都是未知数。
郑留低眉顺眼地在旁边整理卷轴, 神态恭敬谨慎,一副恪守本分的样子。
实际上他时不时瞄一眼密报上面的内容,过滤掉不重要的信息, 再根据比较重要的信息推断燕军的下一步安排, 最后再将这些传递给商悯……
到了这种地步,他也明白自己能继续待在这儿都是苏归授意。一开始他还琢磨不清苏归到底是什么态度, 到现在他算是彻底醒悟了。
苏归就是在反燕。
但是他似乎有些难言的苦衷, 没有办法明着反,只能暗地里反,而且明面上带兵打仗一点都不含糊……
郑留当然也好奇苏归因何反燕,又因何不能自由选择站在哪一边, 他旁敲侧击,也动过拉拢苏归叛出燕军的念头。
只是他的话语才刚开了一个头,苏归目光扫来,冷淡道:“你尝试的这些, 商悯也试过。”
……也是。凭师姐的胆识,应当早就尝试过劝服他了, 既然连师姐都没成功,那么他显然更不能了。
苏归对他显然不像对师姐那般偏爱。
郑留只是觉得矛盾。
苏归浑身上下都透着矛盾,思想和行为矛盾,行为的表层和深层更是矛盾。既然他能默许他在旁边探听军机密报,那么更进一步,自己亲自给商悯发军机密报,难道做不到吗?
还是说这种默许还有宽容都是有限度的,他的行为是受限制的,只是限制没有那么那么大……这让他有了一点自由活动的空间?
得益于家学传承,郑留倒是也知道一些神鬼手段,他疑心苏归是被控制了,但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手段被控制的……
从中军帐出来时,郑留眼角流光一闪,隐灵飞矢极其隐蔽,只有传信者可以看到这丝光芒。
他到无人之地捏着飞矢侧耳倾听,“郑留,我得见你一面,但你我相隔甚远,燕军行军方向不一定合适,恐怕需要契机。见面时间最好是在三日之后,十日之内,若这十日之内没有机会,我们另行商议。我教你一门可以灵魂出窍的秘法,有此秘法便可以秘密会面,不必面对面,我们两人只需相距得稍微近一些就可以……如果你练不会,也请回信告诉我,不过我觉得你肯定能学会……”
听到这里,郑留嘴角隐秘地弯了一下。
“此外还有一事,我认为需要告诉你,征求你的想法……妖族有一阵法,名叫血屠大阵……”
听到这里他的神色凝重下来。
血屠大阵……他听说过,但仅仅是从大学宫老师的教导中听说过。那位老师也是当做上古秘闻讲的,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偏门知识,如果不是今日听到,郑留早就把这个知识给忘了。
若如商悯所说,谭国峪州城下面就有一个血屠大阵,那么它在他前世为什么从来没有被启动过……是被人阻止了,还是它一直沉寂着?
看来的确得见师姐一面了,她似乎格外急迫……
郑留抬脚向自己的营帐走去,没察觉到人眼看不见的暗红色雾气悄无声息地蔓延而来,钻入他的七窍。
中军帐内,苏归微微抬眼,原本深色的瞳仁已经变成了猩红的竖瞳。
他抬手在虚空中一抓,仿佛从那暗红色的雾气中牵出了一缕什么,然后他将这透明的无形之物投入口中细细咀嚼,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随后是若有所思……
……
“小满,你守着那皇帝,不要出什么差错……”
小蛮不放心地交代,“我去找那柳怀信问问是什么情况。”
“好,小蛮姐姐放心去吧。”商悯佯装乖巧地目送她离开。
仅仅两日,宿阳震动。
近日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商悯始料未及的。
老郑王自愿退位,郑国大公主郑潇即位。郑国换了个君主,这个君主已经年近五十,算不上年轻,可是仍然充满奋进之心,行事作风如年轻人一般有着雷霆之势。
她登位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去信宿阳,询问妖魔之事,并对宿阳朝堂上下一词“妖魔已经伏诛,皇宫已无妖魔”的说法提出质疑,要求大燕给出证据。
这是六强国中第一个公开质疑大燕的君主。
第二件事,其实在商悯意料之中。
即,翟国广告天下,言国内地动大灾是上天传来警示,灾厄源头指向宿阳。
两件事就这么巧合地撞在了一起,令宿阳乱局又添一把火。
紧接着皇族宗亲闹开了,吵着要让皇帝亲自现身,证明自己身体无恙,也证明自己的神志正常。
可是如何证明身体无恙?难不成要像先皇姬瑯一样剖心自证吗?又该如何证明神志正常?上个皇帝被控制了那么多年都没有人发现不对劲,轮到新皇子翼,难道就有人能发现了吗?
子翼在病中也听闻了此事,这件事还是商悯故意说给他听的,可是他睁眼瞪着床榻上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敢说。
商悯看着他心如死灰的样子,心想子翼终究不如姬瑯,也不如子邺……这或许不能怪他,谭闻秋为了找个好用的工具人,故意把他给培养成了这种软弱的样子。
优柔寡断的人是不适合做皇帝的,尤其是乱世皇帝。
商悯的目光穿过宫墙,看向前殿。
没有皇帝,早朝依然会继续,毕竟还有柳怀信和姬麟,这个国家没了皇帝照样转,因为皇帝本质上是个吉祥物。
她能感知到,此时的前朝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她用魇雾在皇族宗亲中布置的几个人在发力了,有几个朝臣也在她的安排下站出来说了话……不枉她费如此功夫。
“如今正值风雨动荡之际,宿阳上下乃至大燕上下,都被陛下一人的安危牵扯着心神……妖魔流言仍未消止,就连民间也流言四起,再加上翟国这一条……长此以往,恐对江山不利。”
“郑王所言,表面上看是担心陛下安危,实际上是有不臣之心。若宿阳不给郑王一个答复,恐怕没几日郑王便会打着诛妖邪的名头对大燕发兵,郑国毗邻大燕,绝不可让郑王有借口起兵啊!”
“或可让宋国牵制郑国,郑王郑潇此人手段阴狠野心甚大,臣以为即便给她一个交代,她依然会对找借口出兵……甚至不需要借口……”
“荒唐!”有个老资历的宗亲忍不住跳出来斥骂,“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净想着如何糊弄他国,可别连自己也给糊弄进去了!难道没翟国郑国发难,妖魔的威胁便不存在了?你们真觉得宿阳没有妖了?臣请陛下现身,以证自身无恙,并下发诏书平息天下流言,安定臣民之心……”
柳怀信左看右看,习惯性地捋了两把胡子,看大家都吵得差不多了,适时地站出来主持局面:“众臣所言不无道理,请陛下安定臣民之心的确是为江山社稷考虑,只是……陛下该如何证明自身无恙呢?先皇陛下他……”
有些话只需点到为止。
朝堂一时噤声。
突然有个声音道:“这,清查妖魔,这不是司灵一部的活儿吗?”
“司灵大人公务繁忙,许久未现身,不知是去往了何处?”
“只是有人猜妖魔会在宿阳周边流窜,司灵大人率部分灵官亲自前往搜查了,这才久未露面。”
柳怀信上前一步,沉吟道:“不如等司灵归宿阳,请他亲自施以咒法,手执灵物,再请诸位大臣、宗亲殿上旁观,以证陛下无碍……如何?”
末了他拱手道:“陛下自然深明大义,知道此举是为了安臣民之心,可是此举冒犯陛下,到底不像样子……不若将此视为表率之举,陛下受司灵大人查看后,在场的众位大臣也须接受司灵的探查,也算是明我大燕清查妖魔之决心……”
这话说得又漂亮,解决得又好,还很合乎情理,连后顾之忧都考虑到了。在场的人哪有不应的道理?
当日寿宴,司灵殿上重伤狐妖,这些众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在他们心中,司灵确实有几分本事。
于是众人纷纷应和,算是达成了一致。
议事完毕,众臣退朝。
姬麟面带微笑找上柳怀信,对他拱手:“丞相大人以退为进,佩服。”
司灵谈烨就是他们的人,这出其实是妖自己捉拿自己,除了配合朝臣们闹了一通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柳怀信谦逊道:“不敢,不敢!在其位谋其事罢了。老臣还有事务要处理,先告退,平南王殿下自便!”
姬麟颔首,两人客客气气互相拱手,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柳怀信离去了。
他才一走,姬麟便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大殿上的龙椅。
子翼没有生病的时候,会象征性地坐在这龙椅之上。
现在他生病了好几日,龙椅一直空着。姬麟的目光一直忍不住飘向龙椅,现在朝臣散去,他屏退左右,终究是忍不住了……他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强忍着激动和颤栗,慢慢坐在了金色的宝座之上,俯视着下方空无一物的大殿。
今时今日,这大殿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