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玉安整只妖都懵了。
这一刻他无法再质疑对方身份的真实性, 在对方说出“姓白的蛟妖”的一瞬,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也像琵琶骨一样被钢钉洞穿,全身的力气都从心脏的空洞漏了下去。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连老底都被揭开了……对方真的知道殿下的真实身份,甚至知道殿下真身为蛟,连殿下的名讳也一清二楚……涂玉安抖若筛糠。
先前死也不能泄露情报的决心就像个笑话。
被抓时他视死如归, 直到此刻,他眼中才浮现出了真正的绝望。
死他一妖无足轻重, 涂玉安怎会不晓得妖族复起之路免不了流血牺牲?只要殿下在,一切就有希望。可眼前的敌人一语道破殿下身份, 甚至打入谭国内部,看着还深受谭桢信任……这岂不是意味着只要她想,立刻就能将殿下的身份公之于天下, 殿下的多年谋划顷刻就会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以殿下的修为, 当然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殿下真正想做的, 是推翻那天柱啊!
涂玉安和胡千面离去起, 殿下亲口说过:“若为大业,众妖可死,我亦可死。”
想到此处,涂玉安沉落谷底的心激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浑身气血上涌,瞳仁充血,愤怒地低吼:“同为妖族,为何要与殿下作对?!人族统治天下两千年了!若妖族像上古之时那样一盘散沙各自为战, 何时才能冲破天柱?人族不灭,妖族便始终如那笼中雀, 冲不破封印,解不开束缚,任吸收日月精华数百年之久也依然开不了灵智,入不了大道,只能永远做那浑浑噩噩的野兽!我涂玉安为殿下点化,誓死不背弃殿下!”
“好小子。”商悯扯了一下嘴角,“看不出你倒学了那朝堂人臣的做派,竟如此忠心耿耿……不错。可惜,忠错了对象。”
谭闻秋真名,的确姓白。
就如孩子不可能不知道母亲的名讳,妖效忠殿下,也不可能不知道殿下真身为谁。
商悯眼眸低垂,看着涂玉安怒不可遏的面孔,心下升起几分古怪的感谢。感谢她的便宜师傅对妖族对殿下如此忠诚,但凡他的赤胆忠心少了一分,便不可能有如此真实且激烈的情绪波动。
涂玉安激动之下方才之言皆为狐语,见眼前之人将那狐言狐语尽数听懂,并未因他所说之言要杀他,涂玉安不由一顿,心中抱了一丝期盼和侥幸,低声问:“你也是狐族?狐祖大人何不与殿下联合,天下妖族苦人族久矣!”
他不敢多说什么,也不敢指望自己真的说动对方。他懂得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一山不容二虎。
要是狐祖真想和殿下合作,何必等到现在?又何必来谭国布局?她也根本没必要借谭国之手来追捕他。一切的一切都说明,狐祖对殿下不屑一顾。妖总是如此,强的藐视弱的,只要抓到了对手的弱点,便会伺机而动将其吞噬。
殿下说,曾经妖族就是败于此。
果不其然,涂玉安看见那矮子似笑非笑地问:“联合?该她臣服于狐祖陛下才是。”
涂玉安越发急切,“何不等将人族屠戮殆尽,两位妖圣大人再一决胜负?若两相争斗,两败俱伤,难道要让人族坐收渔翁之利,继续独揽天下吗?”
商悯呵的笑了,“你真从人那儿学了不少东西。你这是在拿人的道理,来劝我?狐祖陛下念在同族之谊,已对她格外宽宥,否则,皇太后是妖的消息早该满天飞了。你家主子该感念陛下恩德,诚惶诚恐匍匐在地才对。”
她眉眼平淡,声音紧跟着冷了下来,“同出一脉,本想一劝,既然你决意拒绝招揽,那我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胡千面很快就能来陪你了。这几日你就待在这地牢里,好好试试那人族的酷刑吧。”
她作势要走。
“且慢……且慢!”涂玉安咳了一口血,“我愿归顺狐祖陛下!”
看她脚步顿住,涂玉安哪怕心中千不愿万不愿,却不得不咽下心中那口气,低眉顺眼道:“殿下不知……狐祖陛下出世,这感念恩德主动来投,自然也无从谈起。不让大人放了我,我即刻回程,将陛下的消息告知殿下。若殿下愿以狐祖陛下为尊,不仅两位妖圣能免去争斗,想必殿下麾下妖众也绝无二话。”
商悯回过头,不禁笑了一下,缓声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一说归顺我便会欣喜接受?你是不是感觉我很好骗,跟那刚出山的小妖一样,听不出这是你的计谋?”
涂玉安心凉了。
“涂玉安,你和胡千面一样,丢狐族的脸呐!”商悯摇头,“陛下聪明盖世,本座得了一两分真传,便足够用了。你二妖有狐族血脉,可这脑袋,怎么就不开窍呢?可见你主子水平不怎么样,没把你教好。”
一道劲风倏忽拂至,涂玉安眼前一花,当胸一凉,缓缓低头,见对方的右手五指已经洞穿了他的胸口,深深没入他躯体之中,一下击穿了他身躯经脉汇聚之处。
她身体一闪,涂玉安一口血喷出一丈远,眼前阵阵发黑。
那爪法的发力方式他认出来了,正是狐族刻在血脉里的技巧,犀利迅捷,似乎还融合了一两分人族武学的刚猛多变。
商悯抽出沾血的手指放在嘴边舔了一下,“你的血里都沾染了那蛟妖的鱼腥味……”
涂玉安没来得及愤怒,视野便一点一点的黑了下去,昏过去前他听见她低沉道:“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这次教你个乖。”
商悯从地牢里走了上来。
谭桢看见她手里拿着块布,用力地擦染了血渍的手,表情说不出是嫌恶还是复杂。
“这就用刑了,他吐出来东西了吗?”
“吐了。吐的不是情报,是血。”商悯把擦完血的手帕折起来,打算带回去烧掉,“有点担心他死了……弄来一点疗伤药吧,得让他多活段时间。不过,还是弄清楚了一点事情的,起码我们知道了谭闻秋真姓白,也知道他们本来就打算来峪州。”
谭桢笑不出来,“肃国王族身怀妖血?他们都是那蛟妖的后代?”
商悯不敢直接给确定或者否定的答复。
肃王曾跟大燕开国皇帝一同打天下,因功获封,要是他跟谭闻秋一条心,那大燕开国风雨飘摇之时岂不是更利于谋划?白氏不一定是谭闻秋亲缘后代,但可能是由她赐姓的,二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为了让那狐狸吐出点有用的东西,假装自己也是狐妖,要是那狐狸在拷问的过程中说了什么污蔑我的话,你可不要信啊。”商悯扭过头来严肃地说,“我保证我身体里面流的十成十是人血……”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觉得身体里面有没有妖血好像已经演变成了纯粹的概率问题,而不全然是种族问题……既然是个概率问题,那她也不能赌了。
妖血是随着姻亲关系传播的瘟疫,偏偏各国联姻频繁,没查出来之前谁都不能下定论,就连谭桢也不能百分百确定自己身体里面全是人血了。
“不,好像不能这么说……我确定我的魂魄站在人族这边。”商悯肃然道。
谭桢嘴角抽了抽,“你放心,我信你。”
商悯的心回落了一点。
“我信你是因为,若你是妖族,那谭闻秋根本不会有暴露的机会,谭国人早就不明不白地全死了。”谭桢道,“我倒是更好奇你是怎么假装成妖的。”
“有一点特殊技巧。”商悯笑笑。
谭桢瞥了她一眼,也就随口一问,没指望她回答。
“有两个疑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商悯望着那星河闪烁的夜空,“谭公请想,涂玉安和胡千面的目的是什么?”
谭桢皱眉:“自然是为了搅浑水,好让各国诸侯对我谭国群起而攻之。”
“那他们已经做到,何必再来峪州,在边境逛几圈制造些骚乱,见好就收立刻撤走不好吗?”
谭桢一顿,也意识到这个盲点。
搅浑水是目的之一,胡涂二妖实则另有图谋?
“若他们想直接刺杀国君,这不是说不通……可由此,再度引出了第二个让我倍感疑惑的点。”商悯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显然已经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许久了。
“这谭国算是谭闻秋的起始之地,可此地她居然没有布置更多的妖族势力,多安插几名细作,好让他们为她办事。若说她觉醒妖身时已经嫁人,这或许能解释一二,可是凭借公主身份,这几十年时间她把手伸回谭国朝堂也不是做不到吧。不安插细作,反而派宿阳的妖来谭国办事,这说不通。”
“要知道,谭闻秋攻谭的最大原因,是她想取回自己被镇压在天柱下的本体啊。”
谭桢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脊背一直窜上后脑勺。
凡矛盾之处,必有缘由。
谭桢已经尽全力搜查妖物了,搜捕的范围从峪州一路扩散到边城,峪州作为国都查得最仔细,可是这里干净得就像老鼠光顾过的米缸,找不出哪怕一丁点妖踪。商悯来了后,也曾协助搜捕,以观气术搜查全城,可依然一无所获。
商悯在宿阳日日窥视各国密报,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
各国都有妖踪,从前名不见经传的鸟妖鼠妖都冒出来了,怎么偏偏谭国没有妖?
这是大大的不应该!
“胡涂二妖来峪州,另有要事要办,那件事和峪州无妖的缘由,是否有所关联?”
哪怕有隔音结界,谭桢还是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
商悯沉默,“极有可能。”
谭国上下都被笼罩在巨大的迷雾之中,商悯和谭桢揭开了迷雾的一角,可是后面还有更大的谜团在等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