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桢根本没看见这狐狸毛到底是怎么到商悯手里的, 她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不愧是敛雨客之徒,手段果然神鬼莫测。想这寻妖罗盘, 应当能练成了?”
“只需在普通罗盘上稍加改造即可。”商悯琢磨一会儿,抱着试试的心态问道,“能不能让我看看谭国密库里都有什么灵物?说不定在抓捕胡千面的过程中能派上大用场。”
这下谭桢没有立刻答应, 她罕见地显露出迟疑的态度,“密库在地宫, 非国君与储君不得入内。”
武国王宫中的密库放的都是些普通的灵物,真正的好东西也是在地宫里, 并且不能随意拿取,得祖宗们同意了才能取走。
“数量多不多?如果不多,可否你去取走, 拿来给我看?”商悯对谭国的灵物储备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归巢之鸟磨损严重缺乏维修,可见谭国现今已经没有人懂得如何修补灵物。
“这……”没过多久, 谭桢犹豫的目光重回沉静, “算了,破例又如何?只要能斩杀妖孽,即便破例千百回也值得。我这就叫人去备马,和你一同去地宫, 但恐怕你会失望……”
“器物有损?”商悯问。
“我谭国先祖一开始并未位列诸侯,只是一西北大族,虽然有家学传承,也有一点祖先遗物, 可家底比不上其他圣人后代殷实。谭国的灵物大多取自肃国,肃国亡国时各种灵物因战乱毁去不少, 一部分残存的才搬到安全的地宫中保存,但是因为记册和典籍缺失,后人已不知许多灵物的效用,更不知该如何保养。”谭桢说起这段历史,眼中也有懊恼,“我年少时闲着没事,是摸索出来了一些灵物的使用门道,但对于大多数,还是不得其法。”
“没事,我应该能认出来不少。”商悯宽慰她,“要是有灵物坏了,指不定我还能修呢。”
很快马匹备好,谭桢亲自领着商悯去了峪州城地宫所在之地。
各国祭祀建筑的形制大多相似,地上部分是宗庙,地下部分才是天柱所在之地,天柱之下是地宫。
商悯进去之前还在担心下谭国地宫是不是也需要向下纵身一跃,好在谭桢打消了她的疑虑,她们只需要步行下楼梯……
“你说一共多少级台阶?”商悯怀疑自己听错了。
“九千九百九十九级。”谭公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了然,“是围绕天柱的旋梯,听着石阶数量多,但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深。我武艺平平,不过那时身子骨强健,往返一趟约莫四个时辰。”
商悯前世常约三五好友一起登山,泰山台阶也才七千多级,她年年都要去爬一次,这九千多级台阶对她来说不算伤筋动骨。
就是这爬上爬下也太耽误事了,还不如像武国地宫一样直接纵身一跃跳下去,机关鸟自动接引,也不会摔死。
“事已至此,走吧。”
以商悯的实力,不计算真气消耗,轻功腾挪往返一趟估计一个时辰都要不了,可是谭桢不行,她身体也就比普通人强那么一点。
地宫阶梯右侧的石壁上,夜明珠散发着幽微的蓝光,照亮了布满尘土的台阶。
阶梯盘绕着向下,延伸出极远,而左侧没有任何栏杆,阶梯下就是望不见底的深井,深井之中矗立着青铜柱,繁复的纹路环绕其上,让人看一眼就有头晕目眩之感。
商悯下了两级台阶,忍不住回头道:“要不我背你?好歹能快点。”
谭桢动作一僵,那张气度沉稳脸上破天荒出现了窘迫的神色,她讷讷道:“这,背得动吗?”
谭桢身高近六尺,商悯身高四尺余,才到谭桢胸口。她想象了一下被一个半大孩子背的情景,表情都变古怪了。
“我负重二百斤登山能撑一时辰,带上你绰绰有余,上来吧。”商悯拍拍自己的肩膀,看着谭桢紧抿的嘴唇和难以言说的眼神,有点坏心眼地补了一句,“别不好意思。”
谭桢:“……”
她掩面长叹,越发窘迫,可只得照做。
才一调整好姿势,谭桢便觉得腾云驾雾,仿若乘着风一般顺着台阶轻盈掠下,商悯时不时足尖点地运气腾空,不仅速度快,而且非常稳。
地宫之中有风声,将竖立着青铜柱的深坑比作天井,此刻便有一股温凉的气流由下至上翻卷,不管向下多深,天井之内的温度始终如一。
这盘旋的石梯堪称神迹,现如今,人族已经不可能将这神迹再度复现,只有在圣人拥有无上伟力的上古时代,才能建造出这样直通九重深渊的阶梯。
商悯突然注意到,石阶右侧的石壁在夜明珠的映照下竟然散发着粼粼的波光,随着她前进时视线的变化,那隐约可见的粼粼波光也在流转。
她伸手摸了一把墙壁,指尖的触感并不粗糙,反而有种光滑的感觉。
“西北多大漠,青铜柱成,然而四周黄沙下陷,为避免天柱被风沙所埋,圣人遂引地火淬炼,以固黄沙。”谭桢以轻缓的语调讲述自己从《肃国志》上读来的内容,“年幼时,我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人之力怎么可能做到如此地步?父亲听了我的质疑,便带我下地宫,亲眼见识了这九千石阶,我才恍悟自己是井底之蛙。”
“所以,这不是用石头凿出来的。”商悯微微变色,手掌又向前抚摸,凭借敏锐的视觉和手下的触觉发现石壁和台阶是一体成型的,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
这石壁不是石壁,台阶也不是真的石阶……这是沙子在地火岩浆的高温下融化,然后凝结而成的琉璃。
它色泽并不通透,和透明的玻璃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可是透过这处神迹,似乎能隐约窥见上古时期的繁盛与荣光。
不多时,二人便已下到地宫最底端。
商悯把谭桢放下,喘了口气儿,望向眼前的青铜大门……这扇大门和武国地宫中的大门样式极其相似。
谭桢在青铜门前停住了,她面色复杂,略微失神,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收敛了表情,轻声道:“走吧。”
商悯有些紧张,她看着谭桢把手摁在青铜门上用力推开,生锈的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吱呀”一下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来自蛮荒岁月的悠久叹息。
商悯跟在谭桢身后跨进了门扉。
接着她呼吸一顿,眼神错愕。
她以为她会看到排列整齐的青铜人俑,巍峨高大的地宫宫殿,那些青铜人俑手握兵器,随时准备战斗……然而她只看到了断壁残垣,一地狼藉。
本该整齐列阵的青铜人俑缺胳膊少腿东倒西歪,它们手中握着的武器丧失了本该拥有的锋芒,绿色的锈迹腐蚀了它们的每一处关节,每一枚零件。
它们不再具备灵性,而是真正的死物,和坟墓里被深埋在地下的尸骨没有任何差别。
入目所及皆是死气,脚下所踏一片荒土。
地宫,确实是坟冢无疑了。
“这里一直是这样吗?”商悯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宫中回荡。
“是的,肃国末期已停止对天柱的祭祀,谭国立国时,地宫就已经是这样了。”谭桢若有所觉,问得也直白,她们的关系虽然不是对彼此和盘托出,却也没必要绕这些弯弯道道,“大人知道最开始的地宫是什么样的?”
商悯指指地上的青铜人俑残骸,“起码不是这么残破的样子。”
她弯腰,抬起一具人俑断掉的腿,看到这截青铜外壳里面是一个空腔,稍微一晃还有齿轮掉出来,齿轮上铭刻篆文,手指捏着齿轮一捻,掉渣的青色锈迹就残留在了指腹。
“既然造人俑,便是有用。就如青铜柱是为了镇压妖魔,人俑是为了守卫天柱。它们并非装饰,这刀剑握在它们手上,可不是为了摆着好看。假若天柱破碎,这青铜人俑就会动起来,变成抵御妖魔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在武国地宫见到青铜人俑时,商悯以为造人俑的人就如秦始皇造兵马俑,那些伫立的人俑是统治者权力的象征。
可是前几日敛雨客授课,告诉她那些机关人俑就算被唤醒了也不会袭击人类,它们只对妖魔有反应,斩妖不斩人。
也是,圣人留下它们是为了对付妖,而不是为了让人驱使它们去伤害人。圣人到底还是有预见性的,他们也知道,妖魔出则罢,不出,那钢筋铁骨的青铜人俑就会成为人屠杀同族的利器。
“人俑能否修好?”谭桢不敢大意。
面对小妖倒还好,士兵一拥而上或许能用人数堆死,如果是胡千面那种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谁能制服?人终究是太脆弱,肉身不如妖魔强悍,又不具备天赋神通。
“要是能修,我留在谭国地宫夜以继日也会把它们修好,可是它们已经丧失了魂。”商悯思量片刻,怕自己说得太深,又怕自己说得太浅,“这人俑,得灌注人魂,才能有灵性。”
武国地宫大阵中的魂魄,实际上都是人俑之魂。但是人的魂魄在大阵中会慢慢迷失,最后不会思考,灵识渐渐消散,这个过程也叫做“还灵”。
所以会有王族成员不断被葬入地宫,也会有功臣和将士被允准入地宫安葬,他们不仅是进入了聚魂阵,也是被聚魂阵投入了铜俑的躯壳之中,时刻准备下一场战斗。王族代代祭祀,保障香火延续,也是在维护大阵运转。
“谭国的阵,已经没了。即便有,也得将士兵肉身投入地宫聚魂,才能再赋予铜俑灵性。肃国亡国之战,真正亡的不是国,而是地宫大阵吧。”商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铜俑外壳,环视着这苍凉的景象,心中也生出悲意,“后续谭国的祭祀,国君的安葬,都已不能起到聚魂护阵的作用了,这里唯一有用的,只剩下这根天柱。”